那扇深色的实木门,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江澈站在门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不争气的心脏,正毫无章法地胡乱跳动。
他刚刚才当着全办公室的面,亲手销毁了自己和陈森林之间那份心照不宣的“契约”,现在,对方就发来了“接头”的信号。
这感觉,不像是职场晋升,倒像是地下党接头,说错一句话,门后就是万丈深渊。
他抬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不轻不重,是下属拜见领导最标准的力度。
“进。”
门内传来陈森林那清瘦而毫无波澜的声音。
江澈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浓得发苦的茶香、旧纸张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扑面而来。
这间办公室,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奢华的红木家具,没有彰显权力的巨幅地图,甚至没有一盆象征着生机与希望的绿植。
这里,像一个被抽离了所有多余色彩的、精确到毫米的灰色盒子。
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占据了房间近三分之一的面积,桌面上除了一个黑色的电话、一个白瓷的笔筒和一盏老式台灯,再无他物。文件分门别类地码放在桌角,每一摞的高度都惊人地一致,边缘整齐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房间的另一侧,是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大部头的典籍和档案盒。没有一本是崭新的,每一本的侧脊上,都贴着一张手写的、字迹工整的标签。
陈森林就坐在这片灰色的海洋里。
他没有看江澈,而是正低着头,用一块绒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副老花镜的镜片。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不是一副眼镜,而是一件需要被精心呵护的古董。
阳光从他身后的百叶窗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的、明暗交错的光带。陈森林的身影,恰好被笼罩在其中一道阴影里。
江澈的心,沉了下去。
这间办公室,不是一个办公的地方,这是一个人的领域,一个由极致的秩序和自律构建起来的、密不透风的堡垒。
“主任,您找我。”江澈站在离办公桌三步远的地方,垂手而立。
陈森林没有立刻回答,他将镜片举到光下,眯着眼检查了一下,似乎对某个看不见的瑕-疵不太满意,又低头,换了个角度,继续擦拭。
办公室里,只剩下绒布摩擦镜片时那细微的“沙沙”声。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江澈感觉自己不是在等领导训话,而是在接受一场无声的审判。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消磨他的耐心,试探他的定力。
他脸上挂着恭敬的微笑,心里已经开始默数书柜上到底有多少本《资治通鉴》的注疏。
他发誓,如果这次能活着出去,他一定要把【茶艺大师】的技能点满,下次再进来,他要用一套行云流水的泡茶功夫,把这令人窒息的节奏给夺回来。
终于,陈森林似乎满意了。他戴上眼镜,那双原本就锐利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正式地落在了江澈身上。
“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唯一的、同样是灰色的椅子。
“谢谢主任。”江澈依言坐下,只坐了椅子的前三分之一,腰杆挺得笔直。
陈森林没有说话,他从桌角那几摞文件里,抽出一份最薄的,递了过来。
江澈连忙起身,双手接过。
那是一份打印的干部履历表,上面贴着他自己的一寸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刚走出校门的青涩。
是他的档案。
“江澈,二十六岁,青阳县石盘镇党政办科员,后借调至县委办综合科。”陈森林缓缓开口,像是在念悼词,“在校期间,品学兼优,学生会干部。入职之后,表现突出,是县里重点培养的后备人才。周国华同志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说,你是一把好刀,只要磨好了,能解决大问题。”
江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周书记,您老人家真是把我往死里夸啊。
“主任谬赞了,周书记那是对我们年轻人的鼓励。”江澈谦卑地回应。
“是吗?”陈森林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我倒觉得,他没说错。”
他顿了顿,端起桌上那个和他本人气质一样清瘦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浓茶。
“刀,有两种。”陈森林放下杯子,声音不疾不徐,“一种,锋芒毕露,见谁砍谁,用起来痛快,但也容易折断,更容易伤到自己。”
“还有一种,”他的目光,穿透镜片,像两枚精准的探针,扎进江澈的眼睛里,“它平时藏在鞘里,看起来和一块废铁没什么两样。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候,在需要精准切割,剔骨去肉的时候,它才会出鞘。一击致命,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鞘里。”
江澈感觉自己的后背,那层刚刚干掉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他知道,陈森林说的第二种刀,就是他自己。
而那句“回到鞘里”,指的就是他刚刚在碎纸机前,销毁那两份“投名状”的举动。
他在告诉自己:你的表演,我看到了。
“主任,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江澈决定继续装傻。在这种老狐狸面前,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装傻,才是唯一的生路。
陈森林没有戳穿他,他只是淡淡一笑。
那笑容,让江澈感觉比哭还难看。
“不明白没关系。”陈森林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推到江澈面前。
那是一把钥匙。
一把老式的、黄铜材质的钥匙。钥匙的头部已经因为常年使用而被磨得锃亮,但齿部却依旧棱角分明,上面还沾着一些干涸的、暗红色的东西,像是铁锈,又像是别的什么。
“这是什么?”江澈心里警铃大作。
“省委大院,西边角落,有一栋三层高的红砖小楼。以前是档案室,后来新的档案中心建好了,那里就废弃了。”陈森林的语气,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三楼最里面那间储藏室,二十年没人进去过了。这,是那里的钥匙。”
江澈看着那把钥匙,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主任,您让我去那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