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秘书的镜片后,闪过一道异彩。他见过太多在领导面前表决心、谈理想的年轻人,像江澈这样,用最质朴的语言,表达最核心的“党性”原则的,还是第一个。这不叫没想法,这叫境界高。
周国华则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江澈的眼神,充满了老父亲般的欣慰。稳了!这小子,太稳了!这番回答,滴水不漏,既体现了绝对的组织纪律性,又巧妙地回避了个人野心,完美地诠释了一个优秀年轻干部应有的政治觉悟。
而钱振华,在长久的沉默后,忽然笑了。
他不是微笑,而是发自内心地、畅快地笑了起来。
“好!”他重重地一拍沙发的扶手,声音洪亮,“好一个‘我就是一个兵’!”
江澈猛地抬头,眼中写满了茫然和错愕。
好?好在哪里?这难道不是面试里最失败的回答吗?
只听钱振华的笑声渐渐停歇,他看着江澈,眼神中的欣赏已经不加任何掩饰。“现在很多年轻人,想得太多,要得太多。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跑。还没站好岗,就想着去哪儿。像你这样,心态踏实,目标纯粹的,太少了!”
他转头对周国华说:“国华,你看看,这就是觉悟!这就是党性!‘服从安排,听从指挥’,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真正能刻在心里的,又有几人?”
钱振华越说,情绪越高昂,他甚至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
“不谈个人规划,是因为他把组织的规划,当成了自己的规划。不谈个人想法,是因为他把集体的利益,放在了个人利益的前面。这种精神,在当下,尤其可贵!”
他停下脚步,重新坐回沙发,目光灼灼地看着已经完全呆滞的江澈,给出了最终的、一锤定音的评价:
“不骄不躁,沉稳踏实。是个好苗子!”
轰——
江澈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像是被一道九天神雷劈中,整个人都外焦里嫩,灵魂出窍。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用尽了三十年的人生经验,试图扮演一个平庸的、不求上进的废物,结果却在别人眼里,成了一个“不骄不躁、沉稳踏实”的“好苗子”。
他感觉这个世界充满了对他这个躺平主义者,最深刻的恶意。
“省长,您过奖了。”周国华满面红光,嘴上谦虚着,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小江确实是我们县里年轻干部的一个好榜样。”
“不是过奖。”钱振华摆了摆手,语气变得郑重,“是事实。国华同志,这样的人才,你要用好,更要保护好。既要给他们压担子,也要为他们创造更好的成长环境。”
这句话,分量极重。
周国华立刻站起身,恭敬地应道:“是!请省长放心,我们县委一定牢记您的指示,绝不辜负您对我们青阳县年轻干部的期望!”
钱振华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看手表。“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返程了。”
他站起身,走到江澈面前,伸出手,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江同志,好好干。我看好你。”
那只手掌温厚而有力,但江澈只觉得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机械地站起身,机械地跟着周国华将省领导一行送到门口,机械地看着他们上车,机械地挥手告别。
直到那几辆黑色的奥迪车汇入车流,消失在视线尽头,江澈还像一尊雕塑一样,僵在原地。
“江顾问!江顾问!”
马文才和县委办主任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和狂喜。
“太厉害了!江顾问,您真是我们青阳县的骄傲啊!”马文才激动得声音都破了音。
“小江,刚才省长跟你聊了什么?他拍你肩膀了!我看到了!他亲口说看好你!”主任更是语无伦次,抓着江澈的胳膊一个劲地摇晃。
江澈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距。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刚刚接受了省领导的接见,而是刚刚签下了一份卖身契。从今天起,他的人生,将彻底驶入一条他完全不想走,也无法回头的轨道。
他拨开众人,一言不发,踉踉跄跄地朝办公楼走去。
背后,是同事们敬畏、羡慕、崇拜的目光。在他们看来,这位年轻的江顾问,前途已经是一片光明,不可限量。
只有江澈自己知道,他的前方,不是光明,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名为“内卷”的深渊。
他回到自己那间安静的办公室,反锁上门,然后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瘫倒在椅子上。
他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夕阳,那血色的余晖,在他看来,像极了他那正在逝去的、安逸的摸鱼生涯。
绝望。
前所未有的绝望,笼罩了他。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办公室的死寂。
江澈麻木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而号码的归属地,赫然是两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字——
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