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短暂得如同一个急促的喘息。天光未亮,我便已起身。腿上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但精神却因即将到来的风暴而高度亢奋,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我将帆布挎包再次仔细检查。父亲的笔记本和关键图纸用油纸包好,塞在夹层最底部,上面覆盖着一些零散的稿纸和一支钢笔,伪装成工作需要。那些冰冷的精密零件被分别用软布包裹,藏在我棉袄内衬特意缝制的几个小口袋里,紧贴着身体,感受着它们的坚硬和冰凉。拆散的信号装置部件则分散在挎包的其他角落,与饭盒、毛巾等杂物混在一起。“旧林”给的那个保命油纸包,依旧贴身存放。而那把铜钥匙,则被我紧紧攥在右手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推开房门,四合院还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只有守夜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空气冷得刺骨,吸入肺中,带来一阵凛冽的清醒。
我没有丝毫耽搁,径直出了院子,朝着轧钢厂的方向走去。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声和拐杖杵地的“笃笃”声,在寂静中传出老远。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每一步都可能踏入陷阱,每一个转角都可能遭遇伏击。
来到轧钢厂大门外,天色刚刚泛起鱼肚白。厂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提前到来的工人和工作人员,气氛与往日不同,带着一种节日般的喧闹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大红标语悬挂起来,彩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保卫科的人明显增多了,穿着整齐的制服,神情严肃地分布在门口和厂区主要干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入厂区的人。
我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尽量不引起注意。通过大门时,我能感觉到保卫科人员的目光在我脸上和略显臃肿的棉袄上停留了一瞬,但或许是因为我挂着拐杖的“病号”形象,以及胸前挂着的筹备组临时证件,他们并没有上前盘问。
顺利进入厂区,我直接朝着主展厅的方向走去。越靠近展厅,人流越密集,各种指示牌、引导员随处可见。工人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清扫和设备调试,厂办和后勤处的人员穿梭忙碌,空气中弥漫着油漆、灰尘和一种兴奋躁动的气息。
主展厅大门气派地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展厅内部布置得颇具时代特色。墙壁上挂满了各种生产图表、劳动模范照片和激昂的口号标语。一个个展台错落有致,上面摆放着各车间报送的“技术革新”成果实物或模型,从改进的刀具、夹具到小型机械设备,琳琅满目。但所有人的目光焦点,无疑都集中在展厅最中央、那个用红色帷幕半遮半掩、尚未正式揭幕的核心展台。
那里,就是即将安放“苏式坐标镗床仿制核心”的地方,也是李福山计划“移花接木”的舞台中心。
我看到后勤处运输队的王猛和他那几个手下,正穿着崭新的工作服,煞有介事地在核心展台周围拉起了警戒线,禁止闲杂人等靠近。他们的眼神警惕而凶狠,像一群护食的恶犬。
李副主任和宣传科的几个人正在最后核对展品说明牌的摆放位置。孙科长也到了,他站在不远处,背着手,面无表情地巡视着整个展厅,目光偶尔扫过核心展台和王猛等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找了个靠近角落、视野相对开阔的位置站定,将挎包放在脚边,假装整理里面的稿纸,实则用眼角的余光密切关注着核心展台和王猛他们的动静,耳朵也竖起来,捕捉着周围的每一句对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前来参观的人群开始涌入展厅。有本厂的干部职工,有上级领导,有兄弟单位的代表,还有街道组织来的居民,人声鼎沸,很快将展厅挤得水泄不通。喧闹的人声、领导的讲话声通过临时架设的喇叭在展厅里回荡,形成了一种嘈杂的保护色。
我看到了街道王主任,她正陪着几位区里的领导边走边看,神态从容。我也看到了阎埠贵和刘海中,他们作为“院代表”,也挤在人群中,伸长了脖子,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和好奇。
就在主持人宣布展览正式开始,请厂领导致辞时,我看到李福山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出现在了展厅门口。他今天穿着笔挺的深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不时与周围的人握手寒暄,俨然一副东道主和功臣的模样。
他的目光扫过展厅,在与我的目光有瞬间交错的刹那,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快闪过的、冰冷的锐利,随即又被更浓的笑意掩盖。
他看到了我,而且,他知道我在这里绝非偶然。
我的心微微收紧,但并未退缩。我知道,他也在等待,等待那个“移花接木”的最佳时机。
厂领导的致辞冗长而充满激情,台下响起阵阵掌声。但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核心展台那边。
致辞结束,接下来是自由参观时间。人群开始流动,向各自感兴趣的展台涌去。核心展台前更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想一睹这“先进技术”的风采。
王猛等人紧张地维护着秩序,不允许靠得太近。
就在这时,我看到李福山对身边的赵办事员低声交代了几句。赵办事员点点头,迅速挤开人群,来到王猛身边,附耳说了什么。
王猛精神一振,对着手下打了个手势。
行动要开始了!
我看到王猛的两个手下,迅速离开核心展台区域,朝着展厅侧面的一个小门走去——那正是通往“小准备间”的通道!而王猛和另外一人,则开始动手,准备掀开核心展台上那半遮半掩的红色帷幕,似乎要准备正式揭开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