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凛指间捻着那颗冰凉的葡萄,殿内喧嚣似潮水般退远,唯余指尖一点冰冷,清晰刺骨。
皇帝萧景琰的声音适时响起,温和地打破这微妙的凝滞:“李爱卿这份贺礼,确是别出心裁。霍卿劳苦功高,非重赏不足以酬功。朕已拟旨,加封霍卿为镇北侯,食邑万户,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圣恩浩荡,字字珠玑。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随即便是更为热烈的谄媚道贺。万户侯!丹书铁券!本朝立国百年,异姓封侯者寥寥,更遑论世袭罔替的殊荣。这几乎是为人臣者所能企及的顶峰。
霍凛起身,离席,于御座前撩袍跪下,甲胄与紫袍摩擦出沉闷的声响:“陛下厚恩,臣,万死难报。”他的头深深叩下,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声音沉肃,听不出半分波澜。
“爱卿快快请起。”皇帝笑容和煦,虚扶一下,“这是爱卿应得的。此外,朕另有一物相赐。”
内侍监捧上一只紫檀木长匣,匣盖开启,殿内烛火为之摇曳。匣中红绒之上,躺着一柄长剑。剑鞘古朴,并无过多装饰,却透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势。
“此剑名‘镇岳’,乃太祖皇帝佩剑,曾随太祖扫平六合,定鼎天下。”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追思与庄重,“朕今日将此剑赐予爱卿,望爱卿持此剑,永镇北疆,保我山河无恙。”
以太祖佩剑相赐,此等恩宠,已非常规。百官哗然,目光复杂地在皇帝与霍凛之间来回逡巡。羡慕、嫉妒、惊疑、深思…种种情绪,比方才面对冰山时更为汹涌。
霍凛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再次叩首:“陛下,太祖佩剑,意义非凡,臣惶恐,恐难当此重任。”
“爱卿不必推辞。”皇帝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宝剑赠英雄。北狄闻霍卿之名而胆裂,此剑予你,正得其主。唯有爱卿,配得上这‘镇岳’二字。”
话已至此,再推辞便是矫情,更是拂逆圣意。
霍凛深吸一口气,双手过顶,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匣。剑入手瞬间,一股冰寒沉重的触感自掌心直透心扉,远比那冰山散发的寒意更甚。这不仅是剑的重置,更是皇权、期望、乃至…枷锁的重量。
“臣,霍凛,谢陛下隆恩。必以此剑,卫我社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皇帝满意地颔首,笑容愈发深了些:“朕信爱卿。今日盛宴,爱卿当尽兴才是。来人,奏乐!”
丝竹再起,舞袖重扬。盛宴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热烈与奢华。霍凛捧着剑匣回到座位,将那柄“镇岳”轻轻置于案上。紫檀木的暗沉光泽与不远处冰山折射的璀璨光华交织,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明暗不定。
觥筹交错依旧,但过来敬酒的官员们,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甚至畏惧。他们敬的,不仅是战功彪炳的将军,更是新晋的万户侯,手握太祖佩剑、圣眷正隆的帝国重臣。
霍凛来者不拒,酒到杯干。他的酒量极好,在北疆,烈酒是用来驱寒和麻痹伤痛的。但此刻,一杯杯御酿琼浆下肚,非但未能驱散胸中寒意,反而像是一瓢瓢热油,浇在那座无形的冰山之上,蒸腾起更浓重的迷雾。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柄“镇岳”剑,如同一个无声的界碑,立在了他与皇帝之间。恩赏越重,隔阂越深。皇帝用最隆重的仪式,将他牢牢钉在了“臣子”的位置上,用无上的荣光,筑起了一道更高的围墙。
酒酣耳热之际,席间话题渐渐放开。
一位宗室老王爷,醉眼朦胧地笑道:“霍将军年岁也不小了吧?听闻至今尚未婚配?此次凯旋,陛下何不做个大媒,为我朝功臣觅一位良配,成就一段佳话?”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不少附和。
“王爷所言极是!霍将军乃国之柱石,岂可无后?” “京城才貌双全的贵女不知凡几,与霍将军正是良配!” “陛下,此乃美事一桩啊!”
皇帝端着酒杯,笑意吟吟地看向霍凛:“众卿倒是提醒了朕。霍卿,你意下如何?可有中意的人家?或是朕为你留意?”
霍凛握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他抬眼,迎上皇帝探究的、带着笑意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算计。
联姻。
这是最快、也是最牢固地将一位手握重兵的将领与皇室利益捆绑在一起的方式。亦是帝王心术中常见的一步。若他应下,无论娶了哪位贵女,都意味着他霍凛,乃至他身后的霍家军,将更深地卷入朝堂纷争,被无形地纳入某条权力脉络之中。
若他不应…
“谢陛下与各位大人美意。”霍凛放下酒杯,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场粗粝,“只是北狄虽败,其王庭远遁漠北,元气未失,臣恐其卷土重来。边关未靖,何以家为?且臣常年征战,身上煞气太重,实非良配,莫要耽误了京中贵女。”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略沉:“再者,军中儿郎,追随臣出生入死,多少人家破人亡,埋骨边关。臣身为统帅,岂能于他们尸骨未寒之时,先行享家室之乐?此事,还请陛下与各位大人,容后再议。”
理由冠冕堂皇,情真意切,既表达了忠君为国之心,又抬出了战死的将士,堵得众人一时无言。
那宗室老王爷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讪讪地喝了一口酒。
皇帝眼底那丝探究微微收敛,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了几分赞许:“爱卿心系边关,体恤士卒,朕心感动。既然如此,此事便依爱卿,容后再议。只是莫要因此而误了终身才好。”
“谢陛下体谅。”霍凛垂首。
然而,他敏锐地察觉到,在他拒绝的那一刻,御座旁侍立的一位中年宦官——皇帝的心腹大太监赵全,几不可察地微微皱了下眉。而另一侧文官队列中,李甫与王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联姻之议,绝非偶然兴起。
冰山散发的寒意,似乎又浓重了几分。它不仅仅是对他军功的忌惮,更开始试图侵入他的私人领域,捆绑他的未来。
宴至中段,歌舞暂歇,皇帝似有些倦意,以手支额,慵懒地看向那座冰山,忽道:“霍卿久在边塞,想必见惯了冰雪。觉得李爱卿这冰山,雕得可还精巧?”
瞬间,所有目光再次聚焦。
李甫也含笑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霍凛看向那座冰山。冰棱锐利,寒光闪闪。
他缓缓开口:“回陛下。北疆的冰雪,粗粝狂暴,能埋没千军万马,是杀人的刀。李尚书这冰山,精巧绝伦,巧夺天工,是…悦目的景。臣一介武夫,惯看的是杀人的刀,对此悦目之景,唯有赞叹,却不敢妄评精巧与否。”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殿内静了一瞬。
这话听着像是自谦,实则泾渭分明地将边疆与京城、战场与宫廷、实用与奢靡割裂开来。甚至隐隐暗指,这精巧之物,于国于民,并无大用。
李甫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呵呵笑道:“霍将军说的是。边塞苦寒,将士艰辛,岂是京城安逸可比。此物不过是博陛下一笑,聊表臣等对将军敬慕之心罢了,岂敢与将军经历的凛冽风雪相提并论。”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对霍凛的奉承和对皇帝的忠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