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神奇的是,当乐师们心态转变后,那些原本桀骜的古乐器似乎也温顺了许多。虽然五色丝绦仍在吸取他们的精力,但至少音色不再那么刺耳。
宁瑜却知道根本问题尚未解决。他请老乐正带路,来到山谷深处的“律吕洞”。这里是清音谷禁地,据说藏着伶伦制律的秘密。
洞中钟乳石天然成韵,水滴石穿之处形成无数音孔。最深处供奉着一套石器,形制古朴,竟是传说中伶伦亲手所制的“天地律管”。
然而本该灵气盎然的律管,此刻却蒙着一层灰暗。宁瑜凝神观察,发现洞中气息流转异常——金气过盛而木气衰微,导致音律失衡。循着气息溯源,最终在一根主律管下方,发现了一块不该出现在此的金属片。
“这是...”老乐正大吃一惊,“大司乐说这是‘定音金’,可保音律永恒不变...”
“过刚则折。”宁瑜轻轻取下金属片,“音律如流水,当随天地变化而微妙调整。强行定死音高,就像要把活水冻成冰,看似稳固,实则失了生机。”
金属片取下的瞬间,整座律吕洞仿佛都轻轻一震。那些石制律管发出细微的嗡鸣,表面灰暗渐渐褪去,重现温润光泽。
与此同时,谷中所有古乐器都自发响起清越的和鸣。乐师们惊异地发现,腰间五色丝绦的光芒暗淡下去,再也无法控制他们的心神。
“原来如此...”老乐正恍然大悟,“我们都被骗了!什么通灵绦、定音金,都是在扭曲清音谷的传承!”
下阙:大音希声
祭天大典当日,万里无云。
清音谷祭坛周围旌旗招展,诸侯使节、各地观礼者齐聚。中央的大司乐身着华服,神色倨傲,显然对即将开始的雅乐表演成竹在胸。
唯有清音谷的乐师们知道,今天他们将放弃所有取巧之法,回归最本真的演奏。
当老乐正带着乐师们走上祭坛,大司乐眉头一皱:“你们的通灵绦呢?”
“回大司乐,”老乐正不卑不亢,“清音谷雅乐,当以心奏,以诚感。外物辅助,反而落了下乘。”
大司乐脸色一沉,正要发作,祭典时辰已到。
编钟响起第一个音符。没有往日的穿透力,却更加厚重悠远;玉磬相和,不再尖锐刺耳,而是圆润通透。乐师们完全沉浸在音乐中,每一个音符都发自内心,顺应自然。
起初,一些听惯“改良”雅乐的宾客还觉得不够响亮。但渐渐地,所有人都被带入那种庄严肃穆的氛围中。鸟兽安静下来,风声变得轻柔,连阳光都仿佛随着乐声流淌。
宁瑜静立观礼台角落,微微点头。这才是雅乐应有的样子——不是征服耳朵的技巧展示,而是净化心灵的仪式。
当《云门大卷》进行到歌颂黄帝教化万民这段时,异象突生。祭坛上空的云彩自然聚拢,形成华盖模样;山谷中的百花不分季节地次第绽放;清泉奏出天然的伴奏。这一切都不是法术催生,而是音乐引动的天地共鸣。
大司乐脸色煞白,他苦心经营的“改良雅乐”在这真正的天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做作。
祭典结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宾客们赞叹这是生平听过最动人的雅乐,纷纷向清音谷求教。
老乐正却带着所有乐师来到宁瑜面前,深深一拜:“多谢先生指点迷津,让我等重闻大音。”
宁瑜还礼:“是诸位找回了本心。宁某不过恰逢其会。”
他看向那些焕然一新的古乐器:“礼乐之根本,在敬天爱人。过重形式则失其诚,过求技巧则丧其真。今日诸位已悟得‘大音希声’之妙,望能永葆此心。”
大司乐当晚不告而别,据说他那些“改良”乐器的工坊也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宁瑜在清音谷又停留数日,与乐师们探讨音律真谛。他将自己对天地韵律的理解融入乐理,指出音乐的最高境界不是掌控,而是共鸣——与天地共鸣,与人心共鸣。
年轻乐师们尤其受益,他们不再死守古谱,而是学会在遵循礼乐精神的前提下,即兴发挥,让每次演奏都成为独特的创造。
临别时,老乐正将一管新制的竹笛赠予宁瑜:“此笛取谷中灵竹,依先生点拨的心法制作。愿笛声常伴,提醒我等勿忘初心。”
宁瑜接过竹笛,即兴吹奏一曲。没有固定的曲谱,只是随心而动,却让满谷竹海随之摇曳,清泉为之和鸣。
乐师们听得如痴如醉,终于明白什么是“至乐无乐”——当音乐与自然完全融合时,已经分不清是人在奏乐,还是天地在自鸣。
离开清音谷时,正值晨曦。风中传来的不再是焦躁的音符,而是万物苏醒的和谐韵律。宁瑜知道,真正的雅乐已经在这片土地重生。
而关于礼乐的思考,也让他对“中和”之道有了更深领悟——无论是个人修养还是治国安邦,都如奏乐般需要把握分寸:不足则无力,过度则失真,唯有执中守正,方能奏出生命的华彩乐章。
这或许就是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真谛——当精神享受到极致的美善,物质欲望自然淡去。
山风送来阵阵清香,宁瑜的步伐从容而坚定。他手中的竹笛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世间最动人的旋律,永远来自天地与本心的和鸣。
(第一百零七话 《礼乐和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