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阙:杏林怪疾
宁瑜行至江南水乡,时值梅雨季节,连日阴雨绵绵,空气潮湿闷热,河道水势上涨,弥漫着一股土腥与水汽混合的味道。他来到一处名为安澜县的县城,此县以水路通达、商贸繁盛闻名,本应是一派繁忙景象,然而入城之后,却感到一种异样的沉寂。
街道上行人稀疏,且大多面色惶惶,许多商铺店门紧闭,偶有开张的,也是门可罗雀。更引人注目的是,不少人家门口悬挂着艾草与菖蒲,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药味与熏艾的气息。
宁瑜寻了一处尚在营业的茶寮坐下,向掌柜打听缘由。
掌柜的是个满面愁容的中年人,一边擦拭着本就干净的柜台,一边叹气道:客官是外乡人吧?您有所不知,我们安澜县近来闹时疫了!
时疫?宁瑜眉头微蹙。
是啊,掌柜压低了声音,怪得很!发病的人先是畏寒发热,头痛身痛,与寻常风寒无异。但三五日后,便会皮肤出现紫斑,继而咯血、便血,药石罔效,已有数十人因此丧生了!如今城中人心惶惶,都不敢轻易出门,生意也没得做了。
可请了大夫诊治?县衙未曾延医施药?
请了!怎么没请?掌柜苦笑,本县最有名的‘济世堂’陈老先生,以及几位有名望的大夫都看过了,皆束手无策。汤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病情反而愈发沉重。县尊大人也张贴榜文,悬赏名医,但来的几位,也都没什么好法子。唉,再这样下去,只怕……
正说着,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只见几人抬着一副担架,上面盖着白布,匆匆而过,后面跟着披麻戴孝的家属,哭声震天。
又走了一个……茶寮掌柜不忍地别过头去。
宁瑜目光凝重。他并非专精医道,但也通晓岐黄之理,深知时疫凶险。观此城气息,水汽弥漫之中,确实夹杂着一股晦暗不明的疫戾之气,但这戾气之中,又似乎透着一丝不寻常的阴寒与滞涩。
他起身结账,决定前往那济世堂一看。
济世堂位于县城东街,是间颇有年头的医馆,门庭原本应是开阔的,此刻却显得有些冷清。馆内药味浓郁,坐堂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憔悴的老者,想必就是掌柜口中的陈老先生。他正为一位面色潮红、不断咳嗽的妇人诊脉,眉头紧锁,半晌不语。
旁边还有几位等候的病患,皆是无精打采,面露痛苦之色。
陈大夫,我娘她……陪同妇人前来的年轻男子焦急问道。
陈老先生缓缓收回手,沉重地摇了摇头:脉象浮紧而涩,邪毒已入营血……老朽……老朽只能再开一剂清营凉血的方子试试,但……唉,能否见效,就看天意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力感。
那年轻男子闻言,脸色瞬间惨白,妇人更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宁瑜站在一旁,静静观察。他见那陈老先生开方时,手指微微颤抖,显然心力交瘁。而他所开的药方,以犀角、生地、丹皮、赤芍等为主,确是治疗热入营血、发斑吐衄的经典思路。
然而,宁瑜以灵觉微微感应那病妇的气息,却发现其体内邪气并非单纯的热毒。在那一派热象之下,似乎还潜藏着一股极其阴寒湿浊的根性,如同冰层下的暗流。若只以寒凉之药清解,恐非但不能祛除病根,反而可能冰伏邪气,加重其郁结。
老先生,宁瑜上前一步,拱手道,晚辈略通医理,观此位大娘之症,似乎并非纯属温病热毒。
陈老先生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了宁瑜一下,见是个陌生的年轻人,虽气度不凡,但此刻心绪烦乱,只当是寻常质疑,有些不耐道:发热、斑疹、吐衄,不是热入营血是何?年轻人,莫要在此妄加评议,耽误病情。
宁瑜不以为意,继续平和道:《黄帝内经》有云:‘察色按脉,先别阴阳’。此症外虽显热象,然舌苔是否可见滑腻?脉象在浮紧之下,是否兼有沉取无力之感?且发病多在梅雨湿盛之时,病势缠绵,寒热交错,晚辈斗胆揣测,此疫戾之气,恐是‘寒湿挟毒,郁而化热’所致。
陈老先生闻言,微微一怔。他再次仔细看向那病妇的舌苔,果然见其虽色红,但苔质厚腻。又重新凝神诊脉,细细体会,在那浮紧的脉象之下,沉取确实感到一丝细弱无力之感。这些细微之处,他先前因病人众多、心力交瘁,竟未及深究!
这……陈老先生脸色变幻,看向宁瑜的目光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惊疑,依阁下之见,该当如何?
若真是寒湿为本,郁热为标,宁瑜沉吟道,则治疗当以‘温化寒湿,透解郁热’为法。或可考虑以藿香、佩兰、苍术、厚朴等芳香化浊、燥湿健脾,佐以少量银花、连翘透热外出,再配合活血化瘀之品,如丹参、赤芍,疏通经络,使邪有出路。一味寒凉清泻,恐如闭门留寇。
这一番论述,引经据典,切中肯綮,不仅陈老先生听得悚然动容,连馆内其他几位大夫和学徒也都围拢过来,面露思索。
温药治热症?这……这未免太过冒险!一位年轻大夫忍不住质疑。
阴阳互根,表里相传。病机千变万化,岂可固守一法?宁瑜淡然道,譬如夏日井水寒凉,冬日泉水温润,皆因天地之气使然。此时梅雨连绵,天暑下迫,地湿上蒸,人居其中,易感湿热秽浊。然若素体阳虚,或治疗失当,湿遇寒凝,便可从阳证转为阴证,或寒热错杂。需当详辨,方不致误。
陈老先生沉默良久,反复推敲宁瑜所言,越想越觉得有理。他行医数十年,并非拘泥之人,只是此次时疫来势凶猛,症状又与经典温病相似,故而陷入了思维定式。此刻被宁瑜点破,如同拨云见日。
阁下高见!老朽……老朽真是老糊涂了!险些误人性命!陈老先生站起身,对着宁瑜深深一揖,脸上尽是惭愧与后怕。
老先生言重了,您乃仁心仁术,只是限于见闻罢了。宁瑜连忙扶住他,当下之急,是验证此法是否有效,尽快控制疫情。
中阙:溯源探本
济世堂内,气氛顿时为之一变。陈老先生立刻召集馆内所有大夫,依照宁瑜提出的温化寒湿,透解郁热的新思路,结合具体病例的细微差别,重新拟定方剂。宁瑜也从旁协助,他对药性理解精深,往往能提出精妙的配伍建议。
首批按照新方服药的几位重症患者,在灌下汤药后,虽未立刻痊愈,但原本持续的高热竟开始缓缓下降,咯血、便血的情况也有所减轻,最重要的是,精神萎靡之态改善,脉象中那沉弱之感似乎有力了几分!
有效!真的有效!负责观察的学徒惊喜地跑来禀报。
消息传出,济世堂内外一片欢腾,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陈老先生激动得老泪纵横,紧紧握住宁瑜的手:苍生有救矣!苍生有救矣!
安澜县令闻讯,也立刻亲自前来拜访,恳请宁瑜与陈老先生主持抗疫大局。很快,新的药方在全县推广,各大药铺加紧配制汤药,由官府组织,免费发放给患病百姓。
疫情得到了初步控制,新增病患减少,重症者病情好转,人心渐安。
然而,宁瑜却并未感到轻松。他深知,时疫突发,必有源头。若不找出并清除这疫戾之气的根源,恐难保不会复发,甚至酿成更大祸患。
他仔细询问了最初发病的那些人家,发现他们大多居住在城西地势低洼、靠近河道码头的区域。那里人口密集,环境卫生相对较差。
宁瑜在陈老先生的陪同下,亲自前往城西探查。时值雨后,巷道积水未退,浑浊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腐殖气味。许多贫苦人家挤在低矮潮湿的棚屋里,条件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