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算盘,陈老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他轻轻抚摸着那架油光发亮的旧算盘,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客官好眼力。这算盘,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跟着我们陈家三代人,不知算过多少账目了。”
“哦?那定然是架好算盘。”宁瑜走近些,目光落在算盘上。这算盘骨架是紫檀木所制,算珠乃是牛角磨成,岁月在其上留下了温润的包浆。更重要的是,宁瑜能感受到,这算盘之上,萦绕着一股微弱却纯净的“信”之力,是陈家三代人秉持诚信经营理念,日积月累浸润而成的灵性。
“算盘是好算盘,只是……”陈老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如今这世道,光会算账,守规矩,怕是……快要活不下去了。”
“老丈何出此言?”宁瑜顺势问道。
陈老汉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将汇泉县如今商业环境的扭曲,赵万贯的霸道,以及自家生意的艰难,一一道来。最后,他苦笑道:“不瞒客官,我这铺子,怕是撑不过这个月底了。赵老爷的人前几日来过,暗示我若肯接受他的‘入股’,或者借他的印子钱周转,便可起死回生。可我陈记三代人的名声,不能毁在我手里啊!那印子钱,更是沾不得,那就是个无底洞!”
阿翎听得眼圈都有些红了,扯了扯宁瑜的衣袖。
宁瑜静静听完,看着陈老汉手中那架古老的算盘,缓缓道:“老丈,您可知,算盘为何有梁?梁上为何有珠?”
陈老汉一愣,不明所以:“这……自古便是如此设计,为了计算方便吧?”
宁瑜摇头:“非也。算盘之形,暗合天地至理。其框为方,象征地方;其珠为圆,象征天圆。中间一梁,名为‘衡’,如同天地之间那杆公平之秤。上珠一当五,下珠一当一,五升十进,符合五行相生、周而复始之道。故而,真正的算盘,不仅是计算之器,更是度量‘公平’、‘诚信’之器。用它算账,不仅要算得失盈亏,更要算天地良心,算一个‘公’字。”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陈老汉心上。他经营一生,拨弄算盘无数遍,却从未从这般角度思考过。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老算盘,那横梁,那算珠,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算盘之心,在于‘衡’。”宁瑜继续道,“人心若失其衡,算盘便成了倾轧他人的利器;人心若守其衡,算盘便是维系世道公平的基石。老丈您坚守诚信,便是守住了这架算盘的‘心’。如今汇泉县算盘声虽响,却多是失心之音,杂乱无章,故而财气失衡,百业维艰。”
陈老汉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迷茫:“可是……先生,我一人守衡,又有何用?大势如此,螳臂当车啊!”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宁瑜目光湛然,“失衡之局,需由守衡之心来破。老丈,您这架承载了三代诚信的算盘,或许正是唤醒这汇泉县迷失算盘之心的关键。”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陈老汉手中的算盘横梁正中。一点微不可见的清辉,如同水滴融入沙漠,悄然渗入算盘之中。那并非赋予其神通法力,而是以其道韵,激发、放大算盘本身积攒百年的“信”之力,并使其产生一种奇妙的“共鸣”效应。
陈老汉只觉得手中算盘微微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安宁之意从算盘上传导至手心,继而流转全身,多日来的焦躁愁苦,竟平复了大半。他惊讶地看着算盘,又看看宁瑜,心知遇到了奇人。
“老丈,明日您照常开业便是。”宁瑜微笑道,“拨动您的算盘,如同往日一般。记住,您算的不是得失,是公道。”
离开陈记杂货,阿翎好奇地问:“宁哥哥,你对着那算盘点了一下,它就能打败那个坏赵老爷了吗?”
宁瑜失笑:“非是打败。而是引动‘共振’。陈老汉的算盘,因其世代坚守的诚信,其‘频率’最为纯净,接近算盘之本源真意。我略加引导,使其能将其‘守衡’之意,通过无形的气运联系,扩散出去,影响其他尚未完全迷失的商家的算盘之心。当越来越多的算盘开始‘忆起’其衡量公平的本职时,赵万贯那套建立在贪婪与不公之上的算计体系,便会从根基上动摇。”
下阙:珠落玉盘
第二天,陈老汉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依照宁瑜所言,早早开了店门,拿出那架老祖宗传下的算盘,一如往常般,开始整理账目。他心中回味着宁瑜关于“算盘之心在于衡”的话,拨动算珠时,不再仅仅想着盈亏,更多了一份对“公道”的掂量。那算盘声,依旧缓慢、清晰,却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在这条冷清的街道上,悠悠传开。
说来也怪,这天上午,陈记杂货竟陆续来了几位老主顾,买了些日常用品。交易时,陈老汉报出价格,拨动算盘,那算珠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落入顾客耳中,竟让他们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平静与踏实,仿佛这声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与此同时,汇泉县城中,其他一些尚存良知的商铺掌柜,在拨弄自家算盘时,心头没来由地泛起一丝异样。他们听着自己那或急躁、或虚浮的算盘声,再对比记忆中似乎存在的某种更沉稳、更令人心安的声音,竟生出几分惭愧与自省。有些人下意识地放慢了拨算盘的速度,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经营之道,是否在追逐利益的过程中,偏离了某种根本的东西。
这种变化是微妙而缓慢的,如同水面下的暗流。
而在通源钱庄深处,赵万贯正志得意满地听着手下掌柜汇报着惊人的利润数字。他面前摆放着一架纯金打造的奢华算盘,但他自己是从不亲手拨弄的,在他看来,那是账房先生才做的低贱活计。他享受着数字带来的快感,却从未理解算盘真正的分量。
突然,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悄然流逝。他烦躁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街市,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踏实感,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去!看看今天市面上有什么异常!”他对手下吩咐道。
手下回报,一切如常,只是……似乎有些店铺的掌柜,不像往日那般焦躁了。
赵万贯皱紧了眉头。
接下来的几天,那种微妙的变化在持续发酵。越来越多商铺的算盘声,在不知不觉中,少了几分焦躁,多了一些沉稳。虽然他们依旧面临赵万贯体系的压榨,但内心那种纯粹的、被贪婪驱动的恐惧似乎在减弱,一种基于“公道”的微弱抵抗意识在悄然滋生。他们开始更认真地审视合同,更谨慎地对待借贷,甚至在私下交流时,开始谈论“诚信”与“长远”。
汇泉县上空那团浑浊的金色财气,开始出现细微的扰动。那由赵万贯掌控的、疯狂抽取利益的“漏斗”,效率似乎在下降。一丝丝清正的气息,从陈记杂货铺那样微小的节点弥漫开来,如同投入浑水中的明矾,开始促使浊质沉淀。
赵万贯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钱庄的流水账目显示,一些本该到手的利润未能如期到位,一些原本听话的商户开始出现拖延和质疑。他试图施加压力,却发现效果大不如前。那种无形的、建立在恐惧与贪婪之上的控制力,正在松动。
他暴跳如雷,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他只知道,他的“算盘”似乎打不响了。
而真正导致局面逆转的,是一桩突如其来的事件。
县衙的师爷,一直是赵万贯的重要盟友,也是其盘剥商户的白手套之一。这天,师爷照例做假账,企图侵吞一笔修缮河堤的官银。当他拨动算盘,篡改数字时,那架他用了多年的、原本十分听话的算盘,珠子却突然变得滞涩起来,几次三番拨错位置,甚至有一颗算珠莫名崩断,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师爷吓了一跳,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寒意。他换了一架算盘,结果依旧,总是无法顺利算出他想要的虚假结果,仿佛算盘在抗拒他的意志。与此同时,他脑中不时响起一种沉稳、清晰的算盘声,那声音让他心慌意乱,冷汗直流。
“邪门!真是邪门了!”师爷脸色发白,不敢再算下去。
巧合的是,当晚,一场罕见的暴雨袭击了汇泉县,那段本应用官银修缮的河堤发生了小规模溃口,虽然及时堵住,未造成大灾,但此事引起了上面巡查御史的注意。彻查之下,师爷做假账、勾结赵万贯侵吞河工款的罪行败露,锒铛入狱。赵万贯虽凭借关系暂时脱身,但也元气大伤,声誉扫地。
此事如同一道惊雷,震醒了更多浑浑噩噩的人。人们纷纷传言,是老天爷看不过眼,让算盘都说了真话。那些原本还在犹豫的商户,彻底坚定了与赵万贯切割的决心。汇泉县的商业风气,为之一清。
陈记杂货铺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人们发现,在陈老汉这里买东西,价格公道,质量放心,那清脆沉稳的算盘声,听着就让人安心。他的铺子,成了汇泉县诚信经营的一面旗帜。
宁瑜和阿翎在汇泉县又停留了数日,看到那团失衡的财气逐渐归于平缓,虽然不可能立刻达到绝对的公平,但那种疯狂抽取、竭泽而渔的态势已被遏制,一种更加健康、可持续的生财之道开始慢慢复苏。
离开汇泉县的那天,阳光正好。街市上依旧热闹,但那些萦绕的算盘声,听在耳中,少了许多往日的焦躁与压迫,多了几分从容与实在。
阿翎高兴地说:“宁哥哥,现在的算盘声,好听多了!”
宁瑜颔首:“算盘声,亦是人心声。人心归于正道,算盘便复其本职。利益固然重要,然‘利’字旁边一把刀,需以‘义’为鞘,以‘信’为衡,方能长久。这汇泉县的经历,便是一课:无论是个人的立身处世,还是一地的经济发展,若失了公平诚信这‘定盘星’,再精妙的算计,终将如沙上筑塔,顷刻倾覆。”
他望着前方道路,总结道:“真正的财富,源于创造与交换,源于互信与合作。算计,当为这繁荣服务,而非成为倾轧与掠夺的工具。唯有拨正心中的那杆秤,才能拨响生活安宁、社会和谐的算盘声。”
阿翎认真地点着头,虽然那些大道理她还不全懂,但她记住了那架老祖宗传下的旧算盘,记住了陈老汉那沉稳拨算的身影,也记住了那重新变得清脆顺耳的算盘声。
两人身影渐行渐远,汇泉县的算盘声,依旧此起彼伏,却已谱写出全新的乐章。
(第一百零三话 《算盘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