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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话 :戏班里的角儿(2 / 2)

“非也。”宁瑜摇了摇头,语气肯定,“你的功底仍在,嗓子也未坏。所欠者,非技也,乃心也。”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化妆间里踱了两步,目光扫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头面、戏服,缓缓道:“你可知,为何你昔日能成名角?”

柳梦梅茫然地看着他。

“因为你当年登台,心中装的,是戏中人的悲欢离合,是虞姬的刚烈、杨妃的娇媚、杜丽娘的痴情。你将自己融入角色,故而能打动观众。”宁瑜道,“而如今,你登台,心中装的,全是自己。是自己的地位是否稳固,是自己的表现是否完美,是别人的眼光是褒是贬。你的心被‘我执’填满,哪里还有空间去容纳角色?戏若无魂,如何动人?”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柳梦梅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但更多的还是挣扎。

“可是……台下的人,他们确实……”

“观众如流水,今日来,明日去,本是常态。”宁瑜打断她,“你若执着于留住所有观众,便是逆水行舟,徒增烦恼。真正的名角,并非永远站在巅峰之人,而是无论台下是一人还是千人,都能沉浸于戏中,将角色演活、演真之人。这份‘真’,才是戏曲的魅力所在,才是能穿越时间、打动人心的力量。”

他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指着镜中柳梦梅憔悴的倒影:“你看,你如今眼中,只有这个焦虑的‘柳梦梅’。可还记得,当初那个为了一个身段、一句唱腔,可以琢磨上三天三夜,心无旁骛的学戏小姑娘?”

柳梦梅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那个在练功房里汗如雨下、却眼神明亮的自己。那时的她,心中只有戏,简单,而快乐。

“放下‘我执’,方能找回‘戏魂’。”宁瑜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名利如浮云,技艺才是根本。若你能重拾初心,将心思放回戏本身,体会角色的喜怒哀乐,而非计较个人得失,你的戏,自然就能重新‘活’过来。”

柳梦梅沉默了许久,脸上的挣扎之色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羞愧,有醒悟,也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放下……我执……”她喃喃自语,仿佛在咀嚼着这四个字的分量。

下阙:破茧重生

宁瑜和阿翎没有离开梨园县。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时常去畅音阁,有时在台下听戏,有时去后台与柳梦梅说说话。

柳梦梅开始尝试着按照宁瑜的指点去做。这并不容易,多年的习惯和心魔非一日可除。她依然会紧张,会怀疑,但每当此时,她便强迫自己深呼吸,将注意力从台下空着的座位、从对手戏演员的身上,拉回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内心。

她重新拿起那些熟悉的剧本,不再是为了炫技或者压过别人,而是像一个初学者一样,去细细揣摩人物的心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情感动机。

宁瑜偶尔会给她一些建议,比如建议她暂时不要去演那些过于沉重、需要极强心理支撑的大戏,可以先从一些情节简单、情感纯粹的小折子戏开始,找回在舞台上的自信和松弛感。

阿翎虽然不能说话,但她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她纯净的眼神,仿佛能涤荡那些焦躁的负面情绪。

改变是缓慢的,但确实在发生。

柳梦梅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发脾气,对戏班里的同事,尤其是那个叫小艳秋的姑娘,态度也和缓了许多。她甚至主动去找小艳秋请教一些年轻演员对角色理解的新鲜视角。

小艳秋起初受宠若惊,后来发现柳梦梅是真心求教,也放下了戒备,两人之间的关系竟缓和了不少。戏班里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融洽起来。

这一日,畅音阁贴出水牌,柳梦梅要演一出许久未唱的《思凡》。这是一出独角戏,讲的是小尼姑色空不耐佛门寂寞,思慕凡间生活的故事。戏不大,但对演员的唱做功底和表现力要求极高。

开演前,柳梦梅在后台化妆,手还是有些微微颤抖。宁瑜和阿翎站在幕布旁看着她。

“紧张?”宁瑜问。

柳梦梅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点……但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是怕演不好,怕丢人。现在……是怕辜负了这出戏,辜负了‘色空’这个角色。”

宁瑜微微一笑:“这就对了。记住,你不是在演柳梦梅,你此刻,就是那个怀春的少女色空。”

幕布缓缓拉开。台下观众依旧不多,但比前些日子要好些。

柳梦梅扮演的小尼姑,手持云帚,翩然登场。起初,她的动作还有些许僵硬,但很快,当她唱起那段【诵子】:“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时,她的眼神渐渐变了。

那不再是柳梦梅焦虑、不安的眼神,而是属于小尼姑色空的,充满了对青春被禁锢的无奈、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向往的眼神。她的身段变得灵巧婀娜,唱腔清亮婉转,将一个小尼姑的寂寞、娇憨以及对凡俗生活的渴望,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没有刻意去讨好观众,没有去追求那些花哨的技巧,只是全心全意地,成为了那个“色空”。

台下原本有些嘈杂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观众们被带入了戏中,跟着小尼姑的喜怒哀乐而心潮起伏。当色空最终下定决心,抛却木鱼、扯破袈裟,欢快地唱出“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时,台下竟然爆发出了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这掌声,真诚,热烈,发自内心。

幕布落下。柳梦梅站在台上,听着那久违的、雷鸣般的掌声,看着台下那些带着欣赏和感动的目光,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的、释然的泪水。

她成功了。她找回了那个属于舞台的、闪闪发光的自己。

她看向幕布旁,宁瑜和阿翎站在那里,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自《思凡》一炮打响后,柳梦梅的戏,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重新焕发了光彩。她不再执着于“台柱子”的名头,而是沉下心来,钻研每一出戏,善待每一位同僚和观众。她的戏,比以前更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韵味和打动人心的力量。

畅音阁的上座率,开始稳步回升。人们都说,柳老板的戏,比以前更耐看了。

宁瑜和阿翎在梨园县盘桓了半月,见柳梦梅已走出心魔,重拾自信,便决定告辞。

柳梦梅和戏班众人再三挽留不成,一直将他们送到城门外。

“恩公,阿翎姑娘,再造之恩,梦梅没齿难忘!”柳梦梅深深一福,眼中泪光闪烁,但脸上洋溢着的是重获新生的光彩,“我定当牢记恩公教诲,不忘初心,好好唱戏!”

宁瑜扶起她,微笑道:“甚好。望你日后,台上台下,皆能从容。记住,戏如人生,但人生终究不是戏。卸下妆容,你还是你。这份清醒,比台上的风光更为难得。”

柳梦梅郑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梨园县,走在官道上,阿翎的心情似乎也受到了感染,格外轻快。

她以心念问宁瑜:“宁哥哥,为什么柳老板放下‘我’之后,戏反而更好了呢?”

宁瑜望着官道两旁在风中摇曳的野花,悠然道:“因为‘无我’,方能‘容他’。当她心中不再只装着自己那点得失荣辱,才能有足够的空间,去容纳角色的灵魂,去感受观众的情绪,才能与戏、与人产生真正的共鸣。这正如道家所言:‘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放下了小我,反而成就了艺术上的大我。”

他顿了顿,总结道:“这次梨园县之事,看似是帮助一位名角找回状态,实则是在探讨‘放下与得到’、‘初心与迷失’的道理。无论从事何种行业,技艺固然重要,但心态决定境界。过于执着于自我、名利,反而会成为前进的枷锁;保持一颗纯净的、专注的、甚至带点‘傻气’的初心,方能行稳致远,抵达更高的层次。这,或许就是‘返璞归真’的力量吧。”

阿翎认真地听着,将这些道理一一记下。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渐行渐远的、飘荡着戏曲声的城池,仿佛看到了一种名为“从容”的气度,在柳梦梅和那座城市的上空,缓缓升起。

阳光正好,前方的路还很长。宁瑜和阿翎的身影,伴随着偶尔从远方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檀板声,继续着他们的旅程。

(第九十六话 《戏班里的角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