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校场之争,胜负在于技艺之精熟,心志之专注。与沙场搏命,终究不同。”
巴特尔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了些,他放下水囊,挺直了腰背,正色道:“先生教训的是。阿布和教习们也常说,校场是木头靶子,战场上是会流血、会要命的活人。”
“光有准头不够,还得有胆色,有决断,能在万军之中,一眼找到最该射杀的那个目标。”
他说这话时,眼神锐利如鹰隼,那是一种属于猎食者的本能,正在被逐渐唤醒和磨砺。
许清安未置可否,只是将目光投向院中那株高大的榆树,几只麻雀正在枝桠间跳跃啁啾,无忧无虑。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古老的、仿佛源自典籍深处的重量。
“弓马娴熟,可为爪牙;然持此凶器者,心中当有尺度。杀伐是手段,而非目的。若迷失于杀戮本身,与野兽何异?”
巴特尔怔了怔,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消化这番话。
他自幼接受的教诲,多是崇尚勇力、赞美征服,如何更快、更准、更有效地消灭敌人,是永恒的主题。
而许清安这番话,却指向了杀戮之后,那更为幽微难明的领域。
“先生的意思是……打仗,也不能一味猛冲猛打,得动脑子?还得……还得讲道理?”他试探着问,语气里带着困惑。
许清安收回目光,看向他,眼中似有极淡的微光流转,如同深潭映月。
“道理,存乎一心。你今日校场获胜,可知为何而射?是为炫耀武力,是为博取赏识,还是为证明自己不负平日所流汗水?”
他并不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一个问题,“若他日身处沙场,面对的不再是皮靶,而是活生生的人,你扣动弓弦时,心中所念又当为何?”
“是军令如山,是保家卫国,是建功立业,亦或是……其他?”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几记无声的钟磬,敲在巴特尔的心头。
他张了张嘴,想要立刻回答,诸如“当然是为了大汗的荣耀”、“为了蒙古勇士的尊严”。
但这些平日里耳熟能详的词汇,到了嘴边,却似乎变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校场射箭,目标明确,就是为了赢。
那战场呢?
他沉默了,方才的飞扬意气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初涉哲理时的迷惘与沉思。
阳光依旧炙热,但他感觉背心似乎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的豆娘,忽然抬起头,小声插了一句:“巴特尔哥哥,你射箭的时候,心里会想着要射中的那个东西吗?就像我看药草的时候,心里只想着它是什么样的。”
童言稚语,天真未凿,却仿佛一道微光,倏然照亮了巴特尔脑中某个混沌的角落。
他猛地看向豆娘,又看向许清安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难以用言语表达。
许清安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提起石桌上微温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推到巴特尔面前。
“饮茶。”
巴特尔下意识地接过茶杯,瓷壁的温润触感让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几片舒展开的碧色茶叶缓缓沉浮,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市井隐约传来的、属于这个庞大帝国新都的、充满活力而又暗藏汹涌的脉搏。
少年武士的成长,不仅仅在于弓马日益精熟,更在于内心深处,那关于力量、杀戮与道义的初次叩问,已悄然埋下了种子。
而播种者,只是这红尘孤岛中,一位看似平凡的青衫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