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椒房殿。
殿内依旧点着通明的烛火,鲛绡帐幔低垂,九枝连盏青铜灯树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清雅昂贵的龙涎香气,一切陈设依旧奢华、精致、一丝不苟,却弥漫着一种死水般的沉寂。仿佛外界的惊天巨变——那撕裂夜空的警钟、那震耳欲聋的杀伐、那冲天的火光与浓烟——都被这厚重的宫墙隔绝,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真空。
上官太后已被丙吉的亲信卫士“请”往别处“安置”,殿内侍奉的宫女内侍皆被屏退。偌大的正殿,只剩下霍成君一人。她并未穿着繁复的皇后朝服,只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深衣,外罩一件半旧的、绣着折枝玉兰的浅碧色锦袍,孤零零地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
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眉如远山,眼似秋水,本是倾国之姿,此刻却毫无生气,如同精工细琢的玉像。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眸底深处那片死寂的荒原。她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一方丝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殿外隐约传来的、如同遥远潮汐般的兵甲行进声、宫门落锁的沉重闷响,每一次都让她的身体不易察觉地轻颤一下,如同惊弓之鸟。
她知道的。她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三声撕裂长夜的警钟,如同重锤砸在她心上。她知道那是未央宫阙发出的、最高级别的战吼。紧接着,是隐约可闻的、如同海潮般汹涌的“奉圣谕!缉拿逆党!”的怒吼声浪,如同无形的巨浪,冲击着椒房殿的宫墙,也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霍府…火光…母亲…兄长…那些甲胄上带着新鲜血迹、如同索命恶鬼般闯入太后寝殿的家将…还有…那柄冰冷的短剑和“废立”的威胁…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早已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她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精致人偶,坐在这华丽的囚笼里,等待着最终的审判。铜镜里那张苍白的脸,眼神空洞,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吱呀——”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不是内侍小心翼翼的通报,而是一种带着绝对权威的、冰冷的开启。
两名身着玄色劲装、面无表情的绣衣使者,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塑,一左一右立于门侧。他们的出现,瞬间让殿内本就凝滞的空气降到了冰点。
随即,一个身着深青色宦官常服、面容清癯、眼神却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的中年宦官,步履沉稳地步入殿内。他手中并未捧拂尘,而是恭敬地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帛书用玄色丝绦束着,封口处,赫然钤着象征天子无上权威的赤红玺印!在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垂眼、手捧紫檀木托盘的年轻宦官。一个托盘上,放着一方雕刻着凤鸟祥云、通体莹白的玉质印玺——皇后玺绶!另一个托盘上,则是一套折叠整齐、象征着皇后无上尊荣的玄底金绣深衣和凤冠!
霍成君的身体猛地一僵!绞着丝帕的手指瞬间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无法驱散那瞬间席卷全身的、灭顶的冰寒!她认出了那个宦官——中常侍淳于衍!宣帝身边最得信任、也最令人畏惧的内侍首领之一!他手中那卷明黄帛书,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那托盘上的皇后玺绶和朝服…是终结!
淳于衍在距离霍成君三步之外站定。他并未像往常臣子觐见皇后那般行大礼,只是微微躬身,动作标准而疏离,如同在执行一项冰冷的公务。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霍成君那张苍白失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一切的冰冷:
“皇后霍氏,接旨。”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霍成君的心脏!
霍成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僵硬!她想站起来,想维持住皇后最后的一丝尊严,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巨石压住,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从绣墩上滑落,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额头触地,冰凉刺骨。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蝶。
淳于衍展开手中的明黄帛书,那帛书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在此刻死寂的大殿中,如同惊雷。
“皇帝制曰:”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毫无感情,如同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公文,却带着天宪的绝对威严:
“椒房之位,坤仪攸系,德配天地,母仪万方。咨尔皇后霍氏成君,本出勋戚,擢升中宫。然尔不思淑慎,罔顾圣恩,失德于内闱,无子以承嗣。此其一也。”
霍成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跪伏在地的身影显得更加渺小无助。“失德”、“无子”…这冰冷的字眼,像鞭子抽在她早已破碎的心上。
“更甚者!”淳于衍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层碎裂,寒意刺骨,“尔父霍禹、尔叔霍山、霍云,包藏祸心,阴结党羽,私蓄甲兵,暗藏剧毒,交通宫禁,图谋大逆!霍显老妪,更怀蛇蝎之心,谋害国母(指许皇后),罪孽滔天!尔身为霍氏之女,坐视亲族悖逆,毫无规谏,更有纵容之嫌!此其二也!”
谋逆!剧毒!谋害国母!纵容之嫌!这些如同淬毒匕首般的指控,字字诛心!霍成君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她死死咽下!铜镜里那张苍白的脸,此刻因极致的痛苦和屈辱而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