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的眼底,清晰地闪过一丝极淡的错愕,旋即被更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覆盖。他握着霍光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力道。脸上的关切之色丝毫未减,反而更显忧急:“仲父?仲父可是病得糊涂了?朕是病已!是您的学生,是您亲手扶上皇位的刘询啊!”他俯身凑近,声音温和而清晰,试图将霍光从混乱的幻境中拉回,“仲父定是病痛难忍,神思不属。您看仔细,是朕,是您的陛下在此!”
“不……不……”霍光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目光在宣帝脸上和那袖口的蟠龙暗纹间疯狂游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老臣……老臣有罪……椒房……椒房……”那禁忌的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蜡黄的脸上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宣帝紧握着霍光手腕的手,猛地向前一送!一股温和却极其精纯的内力,如同潺潺暖流,顺着霍光腕间的内关穴,悄然透入!那内力并不霸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抚平了霍光体内因剧痛和惊惧而狂乱奔突的气血!
霍光浑身猛地一僵!那股混乱狂暴、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惊涛骇浪,竟被这温和的力量强行压制、导引归流!沸腾的脑海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冰冷的清泉,那重叠的、令人窒息的武帝幻影骤然消散!眼前只剩下宣帝那张写满“真挚”关切的脸庞,还有袖口那圈冰冷刺目的蟠龙暗纹,清晰无比!
冷汗,瞬间浸透了霍光的里衣!后背的毒疮因方才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再次崩裂,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却远不及他此刻心底那彻骨的冰寒!那不是神智混乱的错觉!宣帝袖口那圈蟠龙暗纹,是刻意为之!是无声的警告!更是赤裸裸的宣告——他不再是那个隐忍的、需要依靠霍光的“病已”,他是承袭了武帝权柄与意志的真龙天子!他洞悉一切,他在等待,如同武帝当年等待猎物踏入绝境般,耐心而冷酷!
“陛下……”霍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眼神里的惊骇混乱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冰冷。他艰难地喘息着,避开了宣帝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深不见底的眸子,目光落在自己被紧握的手腕上,那只年轻有力的手,此刻如同最沉重的镣铐。“老臣……病体沉疴,神思昏聩……惊扰圣驾……死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深渊中艰难捞出,带着绝望的认命。
宣帝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宽慰”之色,紧握的手这才缓缓松开,却依旧虚虚地搭在霍光枯瘦的手腕上,仿佛依旧传递着帝王的“关切”与“支撑”。
“仲父言重了。”宣帝的声音温和依旧,如同春风吹过冰面,“好生将养才是。社稷万机,还待仲父康复,为朕分忧。”
他收回手,直起身。玄色深衣的袖口垂落,将那圈狰狞的蟠龙暗纹重新掩入阴影。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眼神死寂的霍光,如同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杰作,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静室门口。那背影挺拔如松,每一步都踏在霍光濒死的心跳之上。
老仆霍忠依旧匍匐在地,直到宣帝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敢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望向榻上。
霍光枯槁的手无力地垂落在锦褥边缘,手腕上被宣帝紧握过的地方,赫然留下了一圈清晰可见的、因过度用力而泛起的深红色淤痕!如同一个无法挣脱的烙印。
他空洞的目光,死死盯着静室北窗那再次紧闭的窗棂。窗外,未央宫巍峨的阴影,如同巨大的、缓缓落下的断头铡刀,沉甸甸地压碎了静室内最后一丝稀薄的光线。
霍忠颤抖着爬起,用温热的葛布擦拭霍光嘴角新溢出的暗红血渍。葛布拂过手腕,那圈深红的指痕在蜡黄皮肤上刺目惊心。
“他……知道了……”霍光的声音气若游丝,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甜,“全都……知道了……”
静室角落,青铜博山炉冰冷的炉壁上,饕餮纹路狰狞的眼睛,在昏暗中反射着窗外未央宫阙最后一抹冰冷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