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书佐们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诺,小心翼翼地开始整理剩下的简牍。
值房内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简牍翻动的细微声响。霍山靠在凭几上,闭目养神,仿佛真的倦怠了。
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帷幕之后,一幕无声的戏剧正在上演。
值房侧后方,一道极其隐蔽、被重重书架阴影覆盖的小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门后,是通往内廷的夹道。一个穿着普通宦官服饰、身影瘦小的年轻黄门,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探出半个身子。他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机警锐利,如同暗夜中的狸猫。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值房内的情况,尤其在那盛满废弃物的漆木大箩筐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迅速缩回门后阴影中,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
未央宫深处,宣帝刘询暂居的清凉殿偏殿内。灯火通明,却依旧驱不散冬夜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神宁定的沉水香气。
宣帝刘询披着一件半旧的玄色常服,坐在书案后。案上摊着一卷《韩非子》,但他显然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一份刚刚由丙吉呈上的密报上。密报写在不起眼的竹片上,字迹细小却清晰:“期门仆射霍禹,强夺杜太仆祖传骅骝马,鞭其仆役三人,伤重。杜太仆携断簪离营,神色悲愤。”
刘询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几缕断裂的麻线,眼神冰冷如渊。霍禹…霍云…霍家子弟的恶行,如同跗骨之蛆,一件件堆积。他拿起朱笔,饱蘸了鲜红如血的朱砂墨。笔尖悬在密报竹片上方,微微颤抖。
他在等。等一个信号。等一个确认霍氏嚣张跋扈、目无君上到何种地步的信号。
终于,殿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如同落叶拂地的脚步声。那个刚从尚书值房夹道溜出来的瘦小黄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口,对着侍立在侧的丙吉,极其隐蔽地做了几个手势。
丙吉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俯身,在刘询耳边以极低的声音禀报:“陛下,尚书台急报。魏相弹劾霍云强占陇西军田、毁苗伤民之奏疏…已被乐平侯霍山…亲手撕毁,投入废稿篓。”
“撕毁?”刘询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握着朱笔的手指猛地攥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笔杆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被彻底藐视的屈辱感,如同岩浆般直冲顶门!
霍山!他竟敢!竟敢在尚书台,在天子眼皮底下,如此明目张胆、如此肆无忌惮地撕毁三公重臣弹劾霍氏的奏疏!这已不是简单的跋扈!这是赤裸裸的僭越!是对皇权的公然践踏!是对他刘询这个皇帝最彻底的藐视!
那几缕袖中断剑穗绳的粗糙麻线,此刻仿佛化作了烧红的铁丝,狠狠勒进他的掌心!带来尖锐而滚烫的痛楚!
刘询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幽深无比,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所有的愤怒、屈辱、杀意,都被他死死锁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案上那份关于霍禹强夺杜延年宝马的密报竹片。
悬停许久的朱笔,终于落下!
笔锋如刀!
鲜红刺目的朱砂,在竹片上那个“期门仆射霍禹”的名字上方,重重地批下一个字:
“可!”
那“可”字,笔力千钧,力透竹背!鲜红的朱砂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刚刚凝固的、滚烫的鲜血!带着一种冰冷刺骨的决断,一种引而不发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