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您的手!” 侍立在门外阴影里的老管家,听到动静慌忙推门而入,看到霍光手上淋漓的鲜血和那骇人的怒容,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滚!” 霍光猛地挥手,一声更加暴戾的低吼!如同受伤的猛兽!那声音里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痛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失望与无力!
老管家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不敢多言一个字,踉跄着退了出去,死死关上了房门。
书房内,只剩下霍光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他背靠着冰冷的书架,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而剧烈地颤抖着。他缓缓抬起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摊开在眼前。掌心,那抹刺目的猩红与指关节的伤口混合在一起,在昏黄的烛光下,如同地狱绘卷般灼烧着他的眼睛。
他死死地盯着掌心的血,盯着舆图上那片象征着掠夺和愚蠢炫耀的标记。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汹涌而上!他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呛咳如同风暴般席卷了他!他死死捂住嘴,宽大的肩膀因为剧烈的咳喘而猛烈地起伏、佝偻!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充满了绝望!
许久,咳喘才在药力的压制下渐渐平息。霍光颓然地滑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玄色大氅散落在身侧。他靠着书架,脸色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泛起病态的潮红,眼下的青黑更加骇人。他摊开那只捂住嘴的手——掌心,除了伤口渗出的鲜血,赫然又多了一小滩粘稠的、暗红色的血块!
那抹新添的暗红,如同最后的丧钟,重重敲击在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
“嗬…嗬嗬…” 一阵低沉而嘶哑的、如同夜枭悲鸣般的笑声,从霍光干裂的唇间溢出。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欢愉,只有无尽的苍凉、自嘲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怆。他看着掌心那混合着伤口鲜血与内腑咳出的暗红,看着舆图上那些用朱笔圈定的、浸透了他人血泪的“战利品”,看着这间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书房…所有的辉煌,所有的掌控,所有的呕心沥血,在此刻都化作了巨大的讽刺!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书架缓缓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书案。案上,那份关于接收桑弘羊田产的详细清单还摊开着,霍禹那得意洋洋的笔迹如同针尖般刺目。
霍光伸出那只未受伤、却同样颤抖不止的手,抓起案头一方沉重的玄铁镇纸。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没有去砸那份清单。他的目光,越过书案,死死地钉在了挂在对面墙壁上的那幅图卷上——
《周公负成王图》。
绢帛古旧,色泽暗淡。周公姬旦的身影依旧挺拔,小心翼翼地背负着年幼的成王,眼神坚毅而忠诚,仿佛承载着整个天下的希望。烛光跳跃,将那古朴的画面映照得明灭不定。
霍光死死地盯着那幅图。看着周公那背负的身影,看着成王那懵懂而依赖的神情。武帝病榻前那双枯手的重量,托孤时那沉甸甸的嘱托…少年天子那双沉寂如死水、却又暗藏星火的眼眸…椒房殿那死寂的黑暗中,那个唤他“外祖父”的、瑟瑟发抖的稚童…
忠诚?托付?安定?社稷?
这些曾经支撑他踏过尸山血海、背负滔天罪孽的信念,此刻在掌心的鲜血和舆图的疮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脆弱!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虚无感和一种被命运无情嘲弄的悲凉,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沾满鲜血的手,用玄色氅袖的里衬,极其细致地、近乎虔诚地,擦拭着嘴角残留的血迹。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祭奠。
然后,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凄冷的夜雨,依旧无声地敲打着窗棂。长安城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与湿冷之中,只有远处不知哪家新贵府邸的灯火,在雨幕中透出一点模糊而暧昧的光晕,如同鬼火。
未央宫的阴影,在雨夜中更加庞大而沉默。脚下这片浸透了血与火、荣耀与罪孽的土地,每一寸都仿佛在无声地呻吟。掌心的伤口隐隐作痛,内腑的灼烧感并未消失。霍光知道,这场雨洗刷不掉长安的血腥,更浇不灭那在权力灰烬之下、悄然复燃的贪婪与野心的鬼火。
新的风暴,正从这无边的雨夜深处,悄然孕育。而他,这个站在权力之巅、却已伤痕累累的掌舵者,又能将这艘千疮百孔的帝国巨舰,带向何方?只有冰冷的雨声,如同无尽的叹息,敲打着未央宫阙的每一片琉璃瓦,也敲打着他那颗在绝望与执念间剧烈撕扯、正缓缓沉向深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