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亲兵应声而入,抬进两个沉甸甸的大木箱。箱子打开,瞬间金光晃眼!里面竟是满满当当、码放整齐的金饼!在篝火的映照下,散发着令人心醉神迷的诱人光泽!
“来来来!见者有份!” 上官桀抓起几块沉甸甸的金饼,如同抛洒石子般,随意地扔给那几个被他点名的军官,又示意亲兵将金饼分发给在座的每一个人。“一点心意!给兄弟们打点酒喝!莫要推辞!谁推辞,就是不给老子面子!”
金饼入手沉甸,冰冷的触感和那耀眼的金光,瞬间击溃了军官们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矜持。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着兴奋的吸气声和低低的惊叹。方才还只是感激和激动,此刻,看着手中实实在在、足以改变一家人数年甚至十余年生活的黄金,看着上官桀那豪迈而不容置疑的姿态,一种更深的、名为“依附”和“效忠”的情绪,如同藤蔓般在这些武夫心中疯狂滋长。
“愿为将军效死!”
“谢将军厚赐!卑职愿肝脑涂地!”
“左将军但有差遣,末将万死不辞!”
感激涕零的效忠声浪,比之前的应和更加狂热,更加发自肺腑。篝火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因激动、酒意和黄金而涨红的面孔,也映照着上官桀那张志得意满、野心勃勃的脸。他大笑着,再次举起酒樽,接受着这如同实质般的拥戴。这一刻,在这远离未央宫中枢的军营深处,他仿佛成为了真正的、说一不二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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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禁中一处僻静的回廊转角。
暮色四合,宫灯初上,昏黄的光晕将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染上一层暖意,却驱不散深秋的寒意。霍光负手而立,玄色的深衣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他目光平静地望着远处宫苑中几点疏落的灯火,身形如同磐石。
脚步声轻响,新晋的奉车都尉金赏,一身崭新的银甲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快步走来。他脸上的悲戚之色尚未完全褪尽,却已被一种近乎刻板的沉静和谨慎所取代。他行至霍光身后五步处,停下,抱拳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大将军。”
霍光并未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金赏深吸一口气,声音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今日未时三刻至申时末,左将军上官桀,携美酒炙肉及重金,于北军期门军左部驻地中军大帐,犒赏其麾下及期门军左部督尉陈武、校尉李敢、军司马王贲、都尉张猛等一十六名中层将佐。席间,左将军言语豪迈,称‘武人当互相照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并当众赠予李敢辽东参、为王贲伤兵索要抚恤、许诺安排张猛子弟前程。临散席前,更以金饼遍赐诸将,数额……颇为不菲。诸将感激涕零,多有……效忠之语。”
金赏语速平稳,将所见所闻一一复述,如同最精密的机械,不敢遗漏丝毫细节,也不敢掺杂半分个人情绪。他甚至清晰地报出了每一个被上官桀重点拉拢的军官名字和职司。
霍光静静地听着,身形纹丝未动,连衣袂都未曾被风吹起半分。暮色将他笼罩,只有那双投向远方的眼睛,在宫灯微弱的光线下,瞳孔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光点收缩了一下,如同寒潭深处骤然凝结的冰晶。
当金赏说到“武人当互相照应”和“效忠之语”时,霍光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收拢,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虬龙。
金赏汇报完毕,垂手肃立,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回廊里只剩下穿堂而过的秋风,带着深宫的寒意,呜咽作响。
良久,久到金赏几乎以为霍光已经化作一尊石像。
霍光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冻结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涟漪:
“陈武……也收了金饼?”
金赏心头一凛,立刻答道:“是。陈督尉虽未如李、王、张等人那般激动失态,但……金饼确已入手,亦未推辞。席间饮酒,亦不曾少。”
霍光沉默了片刻。暮色更深,宫灯的光晕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知道了。” 霍光的声音依旧平淡,只是那平淡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比深秋寒风更刺骨的冷意。他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第一次落在金赏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能洞穿灵魂的沉重压力。
金赏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寒气瞬间包裹全身,下意识地将腰板挺得更直,头颅垂得更低。
“你做得很好。” 霍光的声音听不出褒贬,“奉车都尉,职在宿卫帷幄,护卫天子。这双眼睛……不仅要盯着前方,更要时刻留意……周遭的动静。”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金赏紧绷的神经上,“尤其是……那些手握兵刃,本该拱卫宫阙的人。”
金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霍光话语中那冰冷的暗示,如同无形的冰锥刺入心口!他猛地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末将明白!末将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大将军所托!陛下安危,重于泰山!”
霍光看着跪在面前、甲胄在身却难掩单薄与紧张的金赏,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微光。有审视,有期许,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金日磾的承诺所带来的一点点负担?但这微光转瞬即逝,重新被深潭般的平静所取代。
“起来吧。” 霍光的声音缓和了一丝,“记住你今日的话。也记住……” 他微微抬头,目光再次投向宫苑深处那片沉沉的暮色,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逾千钧:
“武人……最重恩义。可这恩义……若用错了地方,便是穿肠的毒药,焚身的烈火。”
他不再言语,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幽灵,转身,沿着幽深的回廊,无声地离去。脚步声几不可闻,只有那玄色的袍角,在渐起的夜风中,掠过冰冷的汉白玉地面,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窸窣声。
金赏依旧跪在原地,直到霍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回廊拐角的阴影深处,才缓缓站起身。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拂着他汗湿的后背,激得他一个冷颤。他低头看着自己覆着银甲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那金冰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霍光最后那句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穿肠的毒药……焚身的烈火……” 金赏喃喃自语,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苍白。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环首刀柄,那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抬起头,望向未央宫那巍峨连绵、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宫阙剪影,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肩膀的责任感。这深宫高墙之内,无形的刀光剑影,远比沙场上的明枪暗箭,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