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以项上人头担保,必倾尽全力,不负圣望!”凌云再次叩首,声音铿锵。
这次召见,如同一道微妙的分水岭。朱元璋并未公开表态,但那森然的压迫感,却实实在在地减轻了几分。凌云能感觉到,那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暂时收了回去。
转机,就在这份微妙的缓和氛围中,加速到来。
第七日,晨光熹微。凌云踏入坤宁宫时,迎接他的不再是压抑的死寂,而是一种近乎奇迹的宁静生机。
凤榻之上,马皇后倚着厚厚的靠枕,虽面色依旧苍白,却已褪去了濒死的灰败。她双目半睁,虽然依旧失却往日神采,却已能较为清晰地转动,凝视着窗棂透进的微光。最令人震惊的是她的呼吸——悠长、均匀,胸膛起伏和缓有力,那曾经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滞涩的喘息声,竟已悄然消失!
女官激动得浑身颤抖,声音哽咽:“陛下!大人!娘娘……娘娘今日一早醒来,神志清明许多!方才奴婢喂药,娘娘竟能小口小口地自己喝了小半碗极淡的山药茯苓粥!还……还问起了太子和燕王……”
凌云快步上前,为皇后仔细诊脉。指尖之下,那脉搏不再是散乱微弱,而是变得清晰、和缓,虽依旧无力,却带着一种顽强的、向上的力量,如同春日冰河下初动的暖流。舌苔也薄白润泽了许多。他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慰藉,这不仅是药石之功,更是生命本身不甘沉沦的伟大力量!
恰在此时,朱元璋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显然是得到了消息,脚步匆匆。凌云连忙起身行礼。
朱元璋大步走到榻前,目光复杂地落在皇后脸上。他伸出手,那只曾挥斥方遒、决定万千生死的巨掌,此刻却极其轻柔地,拂开了皇后额前的一缕微汗。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秀英……”他低唤着皇后的闺名,声音竟有些不易察觉的沙哑。
马皇后涣散的眼神费力地聚焦在他脸上,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却是一个清晰的笑意。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努力想说什么。
朱元璋连忙俯身,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
“……你……瘦了……”皇后微弱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吐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关切。
轰的一声,朱元璋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竟瞬间红了。他猛地直起身,背对着众人,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了几下。再转回头时,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彻底变了。那里面翻涌的暴戾、猜忌、杀意,如同退潮般迅速隐去,沉淀下来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后怕,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脆弱的狂喜与感激。
他大步走到凌云面前,不再是召见时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急迫的力道,一把抓住凌云的手臂。凌云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凌云!”朱元璋的声音嘶哑,饱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力,“你……你救了她!你救了朕的秀英!”他用力拍打着凌云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人撼倒,“好!好!好!凌云!你是好样的!”连说三个“好”字,每一个都掷地有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痛快淋漓的释然。
殿内众人,包括周院使、刘太医在内,无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那位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洪武皇帝,竟为一个郎中如此失态!
朱元璋松开凌云,目光扫过榻上虽虚弱却已然挣脱死亡阴影的皇后,又落回凌云身上,一字一顿,郑重无比:“传旨!郎中凌云,救治皇后有功,勤勉谨慎,忠心可嘉!着……”他略微沉吟,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一挥手,斩钉截铁:“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并准其在太医院行走,遇事可直接奏报!”
重赏之下,更有那份难得的信任与“准其直奏”的特权。凌云深深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草民……不敢居功!皇后娘娘凤体康泰,实乃上天庇佑,陛下洪福所致!草民……必当尽心竭力,继续护佑娘娘凤体周全!”
朱元璋重重哼了一声,既是赞许,也是安抚。他最后看了一眼皇后安睡的容颜,又深深瞥了一眼殿中众人,尤其是周院使那张精彩纷呈的脸,拂袖而去。那背影,第一次在坤宁宫,显得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反而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蹒跚。
殿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内外。凌云缓缓起身,额角已是一片冰凉的汗意。他望着榻上安然沉睡的皇后,又瞥了一眼角落里脸色铁青、眼神怨毒的周院使,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反而更加警醒。
粥油的力量,银针的微调,终究只是撬动了生死的最初一丝缝隙。真正的硬仗,皇后体虚百骸的重建,凶险并发症的防备,以及这深宫之中刚刚稍歇、却永不会真正平息的暗流……都还横亘在前方。
坤宁宫的晨光,第一次真正穿透了厚重的阴霾,照亮了窗格。但凌云知道,这仅仅是黎明前最短暂的一缕微光。真正的白昼,尚需他以寸寸心力,一寸寸去搏取。肩上的担子,未曾减轻分毫,反而因这份来之不易的“初见成效”,变得更加沉重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