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他们都笑我…”她终于开口,声音细弱蚊蚋,却带着尖利的颤抖,“笑我痴心妄想…笑我出身低贱…笑我不懂规矩…”
她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惨白如纸的脸,脸上泪水纵横,眼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和深深的屈辱:“可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只是喜欢听戏罢了!只是…觉得台上那个武生…英气逼人…”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透出几分少女的羞涩,随即又被更大的愤怒淹没:“就因为我偷偷去看了几次戏!就因为班主娘子送我一条绣帕!他们就说我偷人!说我不守妇道!婆婆骂!大妇打!他…他甚至连问都不问我一句!就把我锁进了后院柴房!”
她的身影因激动而剧烈波动,周围的杨树叶再次疯狂抖动起来,哗啦作响,仿佛在为她助威呐喊。
“我没有!我没有!”她尖声叫道,怨气冲天,“我在柴房里哭喊了三天三夜!没有一个人来看我!没有一个人听我解释!最后…最后是那个嫉妒我得宠的丫鬟…偷偷断了我的吃食…我…我就那么饿死了!可怜我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条…证明我‘清白’的帕子!”
她举起手中那条湿漉漉的丝帕,帕角似乎绣着一朵小小的玉兰。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她泣不成声,怨气化作冰冷的阴风,卷着雨水四处乱扫,“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就这么被活活冤死!这深宅大院!吃人不吐骨头!我要说!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冤屈!可我出不去!我离不开这院子!我的魂被镇在这井里了!”
她指着院中某个方向,浑身颤抖:“我只有…只有借着这几棵老爷嫌吵、却偏偏种在门口的老杨树…刮风下雨的时候…拼命地摇!拼命地响!我要让这‘鬼拍手’的声音传遍四邻!我要让所有人都听见我的冤枉!我要他们睡不着!我要他们想起这院里死过一个冤魂!”
原来如此。好一个“鬼拍手”!竟是这枉死小妾借物传声,百年不息地诉说着自己的清白与冤屈!
那剧烈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拍打声,竟是她的哭诉!
“一百年了…一百年了!”她瘫软在地,放声痛哭,哭声与再次响起的、更加猛烈的树叶哗啦声混合在一起,凄厉无比,“没人听…没人信…他们只说这院子闹鬼…只说这树响得邪性…可谁知道我的冤!谁知道我的苦!”
她抬起泪眼,死死盯着我,眼中是燃烧了百年的执念:“掌柜的!我不典当别的!我就典当这百年的委屈!这百年的愤怒!求您!求您告诉每一个听到这‘鬼拍手’的人!告诉他们!我是冤死的!我是清白的!我不是荡妇!我不是!”
她所求的,并非复仇,也非往生。仅仅是一个…“清白”的名声。一个被封建深宅碾碎了的、卑微女子用百年孤魂呐喊执着的…公道。
我看着她在雨中痛哭嘶吼的虚幻身影,看着那几棵仍在疯狂拍打“双手”的老杨树。
沉默良久。
我缓缓开口,声音穿透雨幕和树叶的喧嚣:“你的委屈,我听到了。”
女子猛地止住哭声,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我。
“你的清白,我记下了。”我继续道,指尖在心渊鉴上轻轻一拂,一道微光摄入那女子魂体之中,并非驱散,而是…“记录”。
“但世道已变,深宅早空,旧人皆散。你的执着,困住的唯有你自己。”我看着她,“典当掉这百年的委屈与愤怒吧。我无法让世人皆知,但可许你一个‘心安’。”
“你的清白,留于此间。你的魂灵,该放手了。”
那女子怔怔地看着我,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条湿漉漉的绣帕。百年的执念,百年的呐喊,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倾听者,一个承诺。
她周身的怨气,开始一点点消散,那剧烈的愤怒和不甘,逐渐化为深沉的悲伤与疲惫。
院门口的老杨树,拍打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雨水敲打叶片的自然沙沙声。
女子的魂体变得愈发透明,她对着我,缓缓地、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然后,她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深锁的朱门,身影如同被雨水冲刷的墨迹,渐渐淡去,最终消散无踪。
唯有那条绣着玉兰的丝帕,轻轻飘落在地,沾满了泥水。
院门口的老杨树,彻底安静了下来。
雨,依旧下着。
我弯腰拾起那条丝帕,触手冰凉,仿佛还残留着百年前的泪痕。
又一段被时代掩埋的悲鸣,于此安歇。
只是不知,往后雨夜,再闻杨叶哗啦,世人心中,是否会偶然闪过一丝疑虑——那究竟是风,还是百年前,某个女子未能落下的拍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