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身体的准备。我强忍着左腿伤口那如同持续被灼烧撕裂的剧痛,小心翼翼地、以毫米为单位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将身体的重心更多地转移到相对完好的背部肌肉和右臂、右腿上,让受伤的左腿尽量保持一个能够减少压迫、避免二次伤害的相对稳定姿态。我开始尝试着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活动冰冷僵硬的手指、脚踝的每一个关节,确保它们在长时间的压迫、寒冷和失血状态下,没有完全丧失功能。我知道,无论接下来迎接我的是战友破门而入的救援,还是敌人穷凶极恶的最后审讯与处决,一具保持着基本反应能力、相对“可用”的身体,总比完全瘫痪、任人宰割要好。我甚至利用身后墙壁那粗糙的混凝土表面,轻轻地、反复地摩擦着手腕上被绳索捆绑留下的、已经淤紫的伤痕,以近乎自虐的方式促进着局部的血液循环,对抗着麻木感的侵袭。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伴随着钻心的痛苦,但我以钢铁般的意志强迫自己完成。这是一个战士深入骨髓的本能,是对这具承载了太多苦难、挣扎与不屈使命的躯壳,所能做到的、最后的负责与尊重。
其次,是环境的准备。我再次调动起全部感官,更加细致地“聆听”和“感受”这间囚室,如同一个勘探者审视着最后的生存环境。凭借声音在空间内碰撞产生的微弱回响,以及皮肤对空气中那几乎难以察觉的、缓慢流动的气流的感知,我进一步确认,这是一个面积可能不足八平米、层高偏低、完全没有任何自然光源的封闭水泥盒子。那扇厚重的铁门是唯一的出入口,且控制权完全掌握在外部敌人手中。墙壁和地面都是坚硬的、毫无缝隙的混凝土结构,冰冷,粗糙,毫无温情可言。目光所及(即使在黑暗中),触手可及之处,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松动砖块、断裂钢筋,甚至没有一片多余的碎布。这是一个设计得毫无破绽、纯粹用于囚禁与瓦解意志的标准囚笼。彻底确认了这一点,我心中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释然。我彻底放弃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关于个人独自逃脱的幻想与侥幸心理。我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信念,都毫无保留地、彻底地寄托在了外部那正在稳步推进、即将爆发出惊天动地力量的“雷霆”之上。这种将自身命运完全交托给集体意志的感觉,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与平静。
最后,也是至关重要、决定我以何种姿态迎接终局的,是精神的准备。
我放任自己的意识,如同一位行至生命尽头的哲人,开始以一种近乎抽离的、审视的目光,回顾我这短暂却密度极高的一生。那些重要的时刻、那些刻骨铭心的面孔,如同被精心剪辑的默片,在脑海中的荧幕上依次缓缓呈现:年少时,对父亲那份模糊的崇拜与他牺牲后那份未能亲手缉凶的、沉甸甸的遗憾,如同最初的烙印;警校操场上,挥洒着汗水、迎着朝阳立下守护誓言的热血青春,那是理想最初的模样;樱花树下,陈曦眼中闪烁着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光芒,以及那个如今看来充满了宿命感与深切伤痛的约定;然后是接受那项改变一生的任务,毅然踏入无边的黑暗,成为“林野”,在谎言、罪恶、随时可能暴露的致命恐惧与人性的拷问中挣扎求存,如履薄冰;遇到杨建国,那个亦师亦父、以钢铁意志引导我、最终为了我和任务的最终成功而慨然选择赴死的引路人,他的背影是黑暗中永不熄灭的灯塔;还有诺敏,那个在错误时间、错误地点出现的、却给予了我黑暗中唯一真实温暖的女孩,她的率真、她的热烈、她那句“我不想你死”的祈求,至今仍像一根柔软的刺,深扎在心房最柔软的角落;最后,是岩温,那个话语不多、沉默如山,却在最后关头爆发出最耀眼夺目的人性光辉与战友豪情的兄弟,他用最决绝的方式,为自己的信念画上了浓墨重彩的句号,也用生命为我铺平了通往最终目标的最后一段染血之路……
这些面孔,这些生命的片段,带着各自鲜明的色彩与温度,依次掠过。心中有愧疚,对陈曦,对诺敏;有遗憾,未能与杨建国、岩温并肩战至最后;有深切的悲伤,为所有逝去的、美好的与被毁灭的。但当所有这些复杂的情感浪潮退去之后,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浩然而问心无愧的坦然。我尽了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我坚守了我立下的誓言与职责,我克服了人性的弱点与恐惧,我最终完成了我的使命。我没有辜负警徽下的庄严承诺,没有辜负父亲未尽的遗志与期望,没有辜负杨建国如山厚重的托付与牺牲,没有辜负岩温以生命为我争取的宝贵机会。
对于陈曦,对于诺敏,那份源自内心深处的情感亏欠与无奈,或许,此生已无法偿还,只能伴随着我的名字,一同埋葬在这片即将被黎明净化的边境土地之下,或随风飘散。
当思绪行进至此,内心最后的一丝波澜也彻底平复,归于一种深不见底的宁静。一种类似于殉道者即将步入圣殿时所感受到的荣光与圆满感,如同温暖的泉水,缓缓充盈、沐浴着我的整个灵魂。我知道,我可能无法亲眼看到黎明彻底驱散黑暗、阳光普照大地的那个瞬间,但我以我的灵魂确信,黎明必将到来,且正在以不可阻挡之势到来。而我,林峰,作为这黎明前最后一批坚守阵地、燃烧自己的守望者与牺牲者之一,我的名字,或许不会被历史铭记,我的面孔,或许会模糊在时代的洪流中,但我的意志,我的坚守,我的牺牲,已经如同涓涓细流,融入了那必将到来的、波澜壮阔的胜利海洋之中,成为了其不可分割、无法磨灭的一部分。
这种认知,带来了一种超越个体生死恐惧的、巨大的、足以支撑起整个精神宇宙的力量。它让我能够以一种近乎超然的、平静而庄严的姿态,去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无论是残酷的严刑拷打,是肉体的最终毁灭,还是其他任何未知的、试图摧毁意志的折磨。
外部的混乱与紧张,似乎在某个看不见的临界点达到了高潮,然后,渐渐地,一种新的、更加有序、冷峻且充满铁血杀伐之气的氛围开始弥漫、主导。无线电通讯变得更加简洁、高效,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气;脚步声变得更加整齐划一,沉重而充满力量,那是临战前士兵们压抑着体内沸腾肾上腺素、蓄势待发的特有节奏;空气中,那根无形的、象征着对抗双方意志力的弦,仿佛被越绷越紧,发出几乎令人耳膜刺痛的震颤。
我知道,敌人内部的“最终准备”也已接近完成。他们收缩了防线,分配了作战任务,备足了杀戮的弹药,统一了困兽犹斗的决心,准备依托这“巢穴”进行最后的、注定徒劳的顽抗。
而这也意味着,那寄托了无数人鲜血与希望的“雷霆行动”的总攻,真的……已经近在咫尺,箭在弦上。
我缓缓地,再一次睁开了眼睛,尽管眼前依旧是一片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但我的目光,我的感知,仿佛已经穿透了这厚重的混凝土墙壁,穿越了空间的阻隔,看到了在远方或近处,无数和我穿着同样制服、胸膛内跳动着同样频率、眼中燃烧着同样信念火焰的战友们,他们正在沉默中最后一次检查枪械,将子弹推入枪膛,佩戴好象征职责的标识,目光如炬地望向这个承载着最终决战的方向。我似乎能听到他们心中那与我同频共振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能感受到那股汇聚在一起、即将喷薄而出的、毁灭一切的正义力量。
“雷霆”即将炸响,涤荡污秽,迎接新生。
而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身体的,环境的,以及,最重要的,精神的准备。
我的呼吸平稳下来,心跳与远方那隐约可感的、庞大的战争脉搏趋于同步。
来吧。
我静静地,以一种殉道者的姿态,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在这最后的黑暗与寂静中,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时刻的最终降临,等待着用我这残存的躯壳与淬炼过的意志,为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涤荡一切污秽的最终风暴,献上来自风暴眼中心的、最后的……见证与铭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