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极高。”岩温直接点明了核心,语气不容置疑,“即使我们假设信息百分之百为真,摆在面前的依然是重重困难:b-7区内部的具体结构我们一无所知,如同盲人摸象;剩余守卫的准确数量、装备情况、精神状态、巡逻规律,我们完全空白;杨队的准确位置、身体状况、是否被转移,更是巨大的未知数。而我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两人身上堪称可怜的“装备”,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只有两个人,两把冷兵器,没有重火力,没有支援,没有退路。一旦潜入过程中发生任何意外,陷入缠斗,或者不慎触发警报,结果可想而知。不仅救不了人,我们这两个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火种’也会立刻暴露,彻底打草惊蛇,让佛爷意识到内部渗透的深度和外部行动的迫近,这将会对‘雷霆行动’造成灾难性的、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的分析冷酷、客观,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朝着那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当头浇下。这是理智的声音,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在生死边缘做出的、最符合逻辑和利益的判断。
但是……
我脑海中无法控制地再次闪过杨建国最后传递来的那份复杂的情绪波动——那极致痛苦下的“释然”与清晰的“阻止”。他真的已经彻底放弃,内心一片平静了吗?还是……那“释然”中夹杂着不甘,那“阻止”中蕴含着更深的不忍与保护?如果我们明明看到了一个可能的机会,却因为过度谨慎和风险评估而再次选择放弃,导致他最终在那阴暗、冰冷、绝望的“水牢”中,带着未能亲眼看到任务完成的遗憾,孤独而痛苦地走向生命的终点,那我此生,将永远无法走出这自我谴责的阴影,这灵魂的烙印将比任何伤疤都更加深刻、更加疼痛。
上一次,在核心废墟的边缘,我们基于当时毫无机会、纯粹送死的绝望判断,选择了背负着背叛的枷锁撤退。而这一次,“回声”的信息,如同在密不透风的铁幕上,用鲜血和混乱撬开了一道细微的、闪烁着危险光芒的裂缝。
机遇与风险,拯救与毁灭,使命与情义……这多重砝码在我内心的天平上剧烈地摇摆、碰撞,几乎要让那冰冷的理性天平为之倾覆。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我缓缓开口,声音因为极致的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无法确认,就永远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一个未知的、可能随时爆发的变量。‘雷霆行动’开始后,b-7区同样会是突击队需要重点清理和确认的目标之一。如果能在总攻发起前,提前确认那里的具体情况——无论是杨队的生死存亡,还是其内部真实的守卫力量、建筑结构布局、可能的陷阱设置——对于突击队的行动来说,其价值无可估量,能极大减少我方人员在攻坚过程中的伤亡,提高行动效率。”
我没有直接提及“营救”这个充满个人情感色彩的词语,而是将行动的核心动机,巧妙地包装在了“获取关键战术情报”、“为突击队扫清障碍”、“减少我方伤亡”这些更符合我们当前任务定位、也更容易被岩温这样的职业军人所接受和认同的框架内。这是策略,也是我内心真实想法的另一面——无论出于何种情感,获取确切情报本身,就是对“雷霆行动”负责。
岩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带有穿透力,轻易地看穿了我话语布满老茧、稳定如山的手,此刻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哒、哒”声,显示出他内心也正进行着一场不亚于我的、激烈无比的天人交战。
时间,如同指缝间的流沙,无情地滑落。每拖延一秒,b-7区的情况可能因为内部权力的再次调整而发生变化;佛爷可能完成初步的整顿,重新巩固防线;“雷霆行动”那稍纵即逝的最佳战机也可能悄然溜走。
“你有具体的行动计划构想?”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沙哑和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巨大的心力。
“靠近。极限侦查。”我言简意赅,吐出四个字,却蕴含着极大的决心,“不强行潜入核心。充分利用当前的内部混乱和守卫力量薄弱的窗口期,抵近到足以进行有效观察的距离。目标是获取尽可能多的视觉或听觉信息:确认杨队是否确实被关押在内、其大致身体状况(能否自主活动、是否有明显外伤)、内部守卫的准确人数、精神状态、巡逻间隙、以及出入口和关键节点的位置。如果……如果侦查结果极度理想,风险评估降至极低,且机会窗口足够,可考虑进行……极其有限的、快速的接触或营救尝试,前提是绝对保证自身安全和行动隐蔽。但如果情况与预期不符,存在任何不可控风险,或者超过我们设定的最长时间限制,必须立刻、无条件撤离,绝不犹豫,绝不纠缠!”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提议。在敌人心脏地带,主动靠近其关押最重要人质的秘密据点,无异于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跳舞,任何一丝微风、一次心跳失衡,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但这也是目前唯一能抓住这个由敌人内部崩塌所创造的、“新的机遇”的方法。
岩温的目光如同两把无形的标尺,在我脸上、身上来回扫视、衡量,似乎在最后一次评估我的决心是否足够坚定,这个计划的漏洞有多大,成功的概率又有几分。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对潜在风险的极度警惕和本能排斥,有对战友可能尚存一线生机的不忍与渺茫希望,更有一种被我这近乎偏执的、屡次在绝境中寻求突破的疯狂所感染、所触动的、最终下定决心的决然。
“妈的……这真是我接过最疯的命令……”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混合着无奈、愤怒和一丝认命般的咒骂,不知是在骂这操蛋的局势,还是在骂即将陪着我去进行这场九死一生冒险的自己,“行动时间窗口?”他最终问道,语气恢复了职业性的简洁。
“现在。立刻。”我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混乱是最好的伪装,犹豫是最大的敌人。拖得越久,变数越多,机会越小。”
岩温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将这地下所有的压抑和犹豫都吸入肺中,然后彻底呼出。下一刻,他霍然起身!动作干净利落,不再有丝毫的迟疑和拖沓,重新变回了那个果决、干练、仿佛永远能掌控局面的边防警官。
“好。行动可以执行。但你必须牢记,并且无条件遵守以下原则!”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现场最高指挥官的权威,“这是一次纯粹的侦查任务,一切行动以获取情报为最高优先级,营救是极端条件下的次要选项。进入目标区域后,我是唯一的现场指挥,你必须像影子一样跟随,我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都必须立刻理解并执行。一旦我认为风险超过阈值,形势失控,我会立刻下达撤退指令!届时,你不能有任何犹豫,不能有任何异议,必须毫不犹豫地执行!这是底线,没有商量余地!”他的目光如同磐石,牢牢锁定着我,等待着我的最终承诺。
“明白。我接受指挥,遵守底线。”我立刻沉声回答,没有任何犹豫。这是必要的约束,是保证行动不至于彻底失控的保险栓,我完全理解并接受。
没有再浪费任何一秒钟在无谓的对话上。我们迅速开始最后的行为准备。再次检查身上仅有的、堪称寒酸的装备——我小腿外侧绑着的、诺敏赠与的、意义复杂的镶宝石匕首;岩温腰间那把乌黑无光、杀气内敛的军用匕首;那台关乎全局、此刻被岩温再次确认处于最深层次静默接收状态的黑色通讯器;以及岩温从那个小巧急救包里翻出的、唯一能称得上“技术装备”的一小卷近乎透明的高强度鱼线(可用于设置简易绊索警报或测量距离),和一个外壳磨损严重的军用微型指南针。
岩温再次闭上眼,凭借着他那如同活地图般的惊人记忆力和对这片区域地形的深刻理解,在脑海中飞速地重新规划、优化着通往b-7区边缘的路线。我们需要再次离开这相对提供了些许安全感的排水管主干道,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那片危机四伏、充满了未知杀机的废弃厂区核心地带,向着那个可能充满希望、也可能布满了致命陷阱的“仓库”挺进。
准备就绪,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抬起头,目光在空中再次交汇。
他的眼神深邃如渊,仿佛在说:小子,这很可能是我这辈子做出的最不理智、最疯狂的决定,也可能是我们并肩走过的……最后一段路了。
我的眼神则如同淬火后的寒铁,以同样坚定的意志回应:无论前方是通往黎明,还是永恒的黑暗,这一次,我们无愧于肩上的使命,也无愧于心中的……那份坚持。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激动人心的鼓舞,只有在这极致压力下淬炼出的、超越言语的默契和共同的觉悟。
岩温深吸一口气,率先行动。他如同一条习惯了黑暗与危险的丛林巨蟒,悄无声息地再次攀上那架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铁梯,用肩膀感受着顶上传来的雨滴敲击的细微震动,然后极其缓慢而稳定地顶开那沉重的铸铁井盖,身影一闪,便彻底融入了外面那依旧狂暴肆虐的雨幕和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
我紧随其后,冰冷的雨水瞬间再次如同瀑布般浇透全身,刺骨的寒意让我因高度紧张而有些燥热的头脑变得更加清醒、冰冷,如同被投入了冰水中的刀锋。
机遇,往往与死亡并肩而行。
这一次,我们主动选择了拥抱风险,去搏那黑暗中或许仅存一线的、微弱的光芒。
新的机遇,已然在敌人内部的鲜血和混乱中悄然浮现。
而通往这机遇的道路,注定由冰冷的雨水、泥泞的废墟、未知的陷阱和决绝的意志铺就。
我们一前一后,如同两道真正的、被黑暗吞噬的幽灵,借助着断壁残垣和废弃机械投下的扭曲阴影,朝着那个代号“b-7”、可能关押着生死与共的战友、也可能是一切终结之地的“仓库”,义无反顾地、沉默地潜行而去。命运的齿轮,因这主动的冒险,而再次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