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温的动作没有片刻停顿。确认信号接收无误后,他立刻开始操作通讯器,调出一个极其简洁的、似乎是区域地图的界面,上面有几个微弱的光点在闪烁,代表着不同的预定位置和行动小组。他的手指再次在微型键盘上飞舞,这一次,不再是接收,而是发送——发送确认我们存活、确认我们位置的信号,发送我们刚刚获取的、关于联合搜索队布防重点、关于诺敏哥哥队伍介入、关于佛爷可能与境外武装联合的最新动态,以及……最后,发送了那个由我灵魂感知到的、杨建国可能被关押的、核心废墟区域的大致坐标。
每一条信息的发送,都像是在这沉重的黑暗中,投下了一颗决定性的砝码。我知道,在遥远指挥部的电子沙盘上,代表我们处境的光点会因此而变得更加清晰,行动的细节会因此而进行最后的微调,攻击的矛头会因此而更加精准、致命!
当最后一条信息显示发送成功的瞬间,岩温毫不犹豫地关闭了通讯器的主动发送功能,再次将其调整为最深度的静默接收模式,只保留对最终行动指令的接收通道。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通讯器收回那个特制的、具备一定防水防震功能的携行袋,紧紧绑在胸前最贴身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才再次将目光完全投向我。昏暗中,我们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碰撞出无声的火花。
“信号确认。‘雷霆行动’,最终阶段,启动倒计时……开始。”岩温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像磨砺过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指挥部已收到我们所有情报。攻击时间……定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距离现在,还有……”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具有夜光功能的、样式古朴的军用手表,表盘上幽绿的指针在黑暗中勾勒出精确的角度,“……一百七十三分钟。”
一百七十三分钟!
不到三个小时!
这三个小时,将决定无数人的命运,决定边境线未来多年的颜色,决定杨建国的牺牲是否值得,决定我和岩温能否看到……下一个黎明。
“我们的任务?”我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金属质感,仿佛不是出自我的喉咙。所有的情感都被锁死,此刻驱动这具躯壳的,只有最纯粹的指令逻辑。
岩温对于我语气的变化似乎毫不意外,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地交代,显然在心中早已推演过无数遍:“第一,存活。在最终行动信号发出前,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我们自己和这台通讯器。我们是插入敌人心脏最深的一根刺,也是行动中最重要的内部坐标和情报源,绝不能在这最后时刻失效。”
“第二,定位。根据指挥部反馈和杨队……最后传来的信号,基本锁定‘水牢’可能位于核心废墟东南角,一个标识为‘b-7’区域的废弃地下掩体内部。我们的第二优先级,是在行动开始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确认该区域情况,为突击队提供最精确的指引。”提到杨建国,他的语气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但立刻恢复了平稳。
“第三,响应。行动信号一旦发出,我们需立刻在内部制造混乱。首要目标:破坏或干扰其核心通讯节点;次要目标:利用我们对地形的熟悉,引导突击队避开重点火力点,直插核心。若有机会……”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瞄准猎物的狙击镜,“……优先控制或清除最高价值目标:‘佛爷’。”
他的话语,像是一份简洁却分量千钧的作战计划书,清晰地勾勒出我们在这最后一百七十三分钟,以及随后行动中的角色与使命。
“明白。”我的回答同样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没有任何情感的流露。存活,定位,响应。三个冰冷的词语,构成了我接下来存在的全部意义。
岩温点了点头,对于我的状态,他似乎彻底放心了。他不再多言,开始默默检查我们身上仅有的“装备”。他抽出那把乌黑的军用匕首,用指尖轻轻擦拭着刀锋,检查着每一个细微的缺口;他整理着身上早已湿透、沾满泥污的衣物,确保它们不会在关键时刻成为行动的阻碍;他甚至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防水处理的急救包,确认里面的止血带、绷带和少量药品是否完好。
我也低下头,开始进行同样的工作。诺敏赠予的匕首被再次抽出,冰冷的刀身在昏黄光线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我仔细检查着刀柄与刀身的连接处,确认其牢固程度,手指拂过那繁复的藤蔓花纹和冰凉的绿色宝石,心中不再有波澜,只有对其作为武器效能的评估。我将匕首重新绑回小腿外侧,调整到最便于瞬间拔出的位置。然后是身上的衣物,虽然破烂不堪,但关键部位的关节活动必须不受限制。最后,是调整呼吸,是让肌肉从极度的疲惫中稍微恢复,是让精神进入一种类似于冥想般的、摒除一切杂念的绝对专注状态。
我们像两个即将踏上最终角斗场的角斗士,在狭小、黑暗的囚笼里,进行着最后的、沉默的准备工作。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对未来的憧憬,只有对当下每一个细节的极致关注,以及对即将到来的、血腥风暴的充分预期。
管道外的雨,似乎永不知疲倦,依旧在疯狂地冲刷着大地,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污秽都洗涤干净,为即将到来的黎明献上一场盛大的、冰冷的洗礼。风声穿过管道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又像是在为即将上演的、决定命运的最终乐章,奏响悲怆而激昂的前奏。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和准备中,一分一秒地向前爬行。
每一分钟,都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脑海中,那被强行封锁的情感囚笼,偶尔会传来剧烈的撞击声,那是属于“林峰”的个人情感在不甘地咆哮、挣扎。杨建国可能正在承受最后折磨的景象,诺敏那含着泪的决绝眼神……它们像被困的猛兽,试图冲破理性的牢笼。但我死死地压制着,用更冰冷的意志力加固着封印。现在,不是时候。至少,在任务完成前,不是时候。
岩温偶尔会抬起手腕,借着微光看一眼表盘。每一次看表,他脸上的线条似乎就更加硬朗一分,眼神中的决然就更盛一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但一种基于共同使命和当前绝境而形成的、超越言语的默契,让我们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状态和决心。
我们就像两颗已经被推入枪膛、完成了最后校准的子弹,冰冷,坚硬,充满杀伤力,只等待着那只扣动扳机的手,在最终的时刻,将我们射向既定的目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岩温忽然再次抬起手腕,他的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缓慢,都要凝重。幽绿的表针,指向了一个特定的刻度。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昏暗,再次与我的视线相遇。
“时间到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下深处的岩石摩擦,“最终阶段指令……接收确认。”
他没有拿出通讯器查看,显然,某种预设的、更深层次的信号,已经通过他无法解释的方式,或者仅仅是凭借一种老兵的直觉,被他所感知。
我的心跳,在这一刻,仿佛与某个宏大的、无形的节拍器同步,骤然变得缓慢、沉重,如同战鼓在胸腔内擂响。
所有的准备,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牺牲与痛苦……都是为了这一刻。
警方最终部署的完成,不仅仅意味着攻击力量的到位,更意味着,那决定命运的最后倒计时,已经无可逆转地走到了终点。
黎明的锋刃,已在黑暗中磨砺至最锐利的状态,即将劈开这沉重的、污秽的夜幕。
而我和岩温,这两枚深陷敌营的子弹,也已然就位。
我缓缓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四肢关节,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我的眼神,如同两颗被投入绝对零度的黑曜石,冰冷,纯粹,映不出任何光线,只剩下无尽的、准备吞噬一切的黑暗与决绝。
“走吧,”我看向岩温,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然,“是时候,去迎接我们的……黎明了。”
或者,永恒的黑暗。
但无论如何,这最终的征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