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突如其来,看似哲学探讨,实则凶险万分。这是在试探我的价值观,我的核心驱动。
我几乎没有思考,给出了“陆文轩”最可能、也最安全的答案:“活着。”顿了顿,我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江湖人的现实与冷漠,“然后,是活得更好。”
佛爷闻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比较明显的表情——一丝淡淡的、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的笑意。“很实在。”他评价道,目光却依旧锐利,“那为了活得更好,什么都可以做吗?”
“看代价。”我回答得很快,语气平静,“代价太大,得不偿失的生意,不做。” 我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精于计算的利益至上者,这符合“陆文轩”的身份,也某种程度上契合这些亡命徒的逻辑。
“代价……”佛爷轻轻咀嚼着这个词,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探究的意味更浓了。“听说,阿隼很信任你。他把那么重要的‘身后事’,都托付给了你。”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但“信任”和“身后事”这两个词,被他咬得稍微重了一些。
“隼哥于我,有救命之恩,也有财路之谊。”我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诚(伪装出的坦诚),“他信我,我自然不能辜负。更何况,”我话锋一转,带上了一点商人式的精明,“处理好这件事,对我自己,也有好处。” 我毫不避讳对利益的追求,这反而显得更真实。
佛爷微微颔首,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他不再盘核桃,将两枚核桃轻轻放在桌面的一个紫檀木小架上,然后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那平和的目光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
房间里的气氛,似乎随着他停止盘核桃的动作,而变得更加凝滞。那清冷的香氛仿佛也变得浓郁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
“陆文轩……”他缓缓地念出我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这个名字,不错。”
“家父所取,希望我知书达理,可惜……”我自嘲地笑了笑,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最终走上了另一条路。这个背景资料是“陆文轩”履历的一部分,用来解释名字的由来,增加真实性。
“哦?”佛爷似乎来了点兴趣,“令尊是……”
“一个老学究,早些年病故了。”我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不愿多提。
佛爷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依旧牢牢锁定着我,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看个透彻。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让人难以忍受。我知道,他在观察我,在评估我,在用他积累一生的、看透人心的经验,寻找我身上任何可能存在的、哪怕最微小的不和谐之处。
我维持着坐姿,呼吸平稳,目光坦然地承受着他的审视,内心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监控着自身的每一个生理指标和情绪波动,确保“陆文轩”的伪装毫无破绽。后背的疤痕因为长时间的静止和紧张而开始隐隐作痛,右手的旧伤也传来持续的、沉甸甸的悸动,但我将它们完全隔绝在感知之外。
突然,佛爷毫无征兆地换了一种语言,语速不快,但发音标准,带着某种古老的口音:“你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还懂得‘忠义’两个字怎么写吗?”
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常见的方言,而是一种非常冷僻的、在我国西南某个极小范围地域内使用的少数民族古语!这是“陆文轩”资料库里完全没有准备的语言!是杨建国情报里从未提及的细节!
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陷入了短暂的空白。巨大的意外像一盆冷水浇头。这是试探!是最致命、最出其不意的试探!他可能调查过“陆文轩”的背景,知道其活动范围涉及东南亚,可能接触过某些少数民族,但绝不应该精通这种极其冷僻的古语!
不能犹豫!犹豫就是破绽!
不能表现出听懂!那不符合“陆文轩”的经历!
但也不能完全茫然,那可能显得不自然!
电光火石之间,我脸上迅速浮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茫然与一丝困惑的表情,眉头微微蹙起,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了一点,仿佛在努力分辨这陌生的语言,然后用带着些许不确定的、标准的普通话回应道:“佛爷……您刚才说的是?”
我的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没有任何一丝颤抖或惊慌。
佛爷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钟。那三秒钟,仿佛有三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极致的控制之下,连睫毛眨动的频率都维持着自然。
终于,他脸上那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又回来了,他切换回普通话,语气依旧平和:“没什么,一句家乡的老话,忽然想起来了。”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仿佛刚才那凶险至极的试探从未发生。
但他那双透过镜片看着我的眼睛,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分辨是失望还是其他什么的情绪。
“钱,和勋章的记录,会有人跟你对接。”他结束了这个话题,语气变得平淡,仿佛我只是来完成一项普通的交接手续,“你可以走了。”
“是,谢佛爷。”我站起身,依旧是微微欠身,姿态恭敬,然后转身,步伐稳定地向门口走去。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深邃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握住门把手,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再轻轻带上。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个充满檀香、书卷气和无形压力的空间。
我跟随着等候在外的两名男子,沿着原路返回。坐进那辆黑色的厢式车,车门关闭。直到车辆再次启动,驶入那片被刻意营造的方向迷失之中,我依旧维持着“陆文轩”的外壳。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刚才那短短十几分钟的会面,耗费了怎样巨大的心力。那冷僻语言的试探,如同一条毒蛇,险些咬穿了最外层的伪装。
首次见面,在极度的紧张与谨慎中度过。我见到了狮王的真容,平和,儒雅,却比任何张牙舞爪的猛兽,都更令人感到深不可测的寒意。
而我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