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小时前,被‘周先生’的直属行动组从住处带走。”杨建国的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名义是‘配合内部技术审计’。但根据我们一个风险极高的潜伏信息源冒死传出的最后信号来看……她再也没有回来。内部通告称,她因‘违反数据安全条例’和‘存在无法解释的行为疑点’,已被‘调离’原岗位,进行‘进一步审查’。但所有人都知道,‘调离’和‘进一步审查’在‘周先生’的词典里意味着什么。”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城市的夜生活已经开始,隐约有车流的噪音传来,但这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床头监护仪的“嘀嗒”声,此刻听起来像是一声声丧钟,为那个素未谋面、名叫李静的无辜女孩而鸣。
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地将“周先生”那苛刻到变态的调查视线,引向了他人,引向了他自己的团队内部。我们成功地在他那看似完美的逻辑模型里,制造了一个微小的、但却真实存在的“误判”。这无疑会消耗他的精力,引发他团队内部的不安和猜忌,甚至可能动摇一部分人对那套数据模型绝对正确的信念。
然而,这成功的代价,却是一个鲜活生命的可能陨落。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负罪感、荒谬感和冰冷现实的窒息感。我利用了一个多疑的暴君制定的残酷规则,用一个无辜者的命运,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丝喘息的空间。这无关正义,这只是黑暗森林里,为了生存而不得不进行的、肮脏而残酷的博弈。
“这是……必要的代价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沙漠中的风化的岩石。
杨建国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病房内只剩下仪器屏幕发出的幽光和门外走廊透进来的、微弱的地灯光芒。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依旧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
“在‘周先生’启动这场清洗的那一刻起,牺牲就已经无法避免。”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不是她,也会是别人。他的那套模型,本身就是为了制造牺牲品而存在的。我们只是……利用了这一点,将牺牲导向了一个对我们相对有利,或者说,对整体局势破坏性更小的方向。”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林峰,收起你的负罪感。在那个世界里,怜悯是奢侈品,犹豫是致命的毒药。我们现在的每一个决策,都关系到更多人的生死,关系到能否最终摧毁那个制造无数悲剧的毒瘤。那个李静……她的不幸,根源在于‘周先生’和他所维护的那个罪恶帝国,而不在于我们为了活下去、为了最终胜利而采取的战术手段。”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是身处这场战争中最冷酷的生存法则。但理智上的理解,并不能完全消弭情感上的沉重。那个名叫李静的女孩,她可能只是一个刚刚毕业、怀着对技术的热爱加入某个看似正规公司的普通程序员,她可能对未来充满憧憬,可能有着爱她的家人和朋友……而现在,她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由我们亲手制造的“弱关联”,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闭上眼,用力呼吸着病房里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涩与沉闷。右手的旧伤在此刻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灼烧般的刺痛,仿佛在用它独特的方式,铭记下这份新的、无形的血债。
“后续呢?”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现实的博弈中,“‘周先生’对此有什么反应?他相信这个‘内鬼’的存在吗?”
“反应很微妙。”杨建国调整了一下坐姿,重新恢复了那种情报分析师的冷静语调,“他并没有大肆宣扬发现了一个‘内鬼’,而是将李静的‘调离’处理得极其低调,几乎可以说是悄无声息。这不符合他一贯雷厉风行、杀鸡儆猴的风格。我们分析,有两种可能。”
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他可能确实对数据模型产生了些许动摇,但还不确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李静个人,还是他团队的数据处理流程存在更普遍的漏洞?他需要时间进行更隐秘的内部核查,不敢轻易下结论,以免动摇军心,或者打草惊蛇。”
“第二,”他的手指收起一根,眼神变得更加深邃,“这可能正是他希望我们看到的。他可能已经察觉到了这些异常信息背后,存在人为引导的痕迹。他故意低调处理李静事件,一方面是为了稳定内部,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想麻痹我们,让我们误以为计划成功,从而放松警惕,或者……进行下一步动作,露出更多的马脚。”
“他在将计就计?”我的心再次收紧。
“不排除这个可能。”杨建国凝重地点点头,“‘周先生’此人,心思缜密,极善隐忍和布局。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过,无论他是否看穿,李静这件事本身,就像一颗投入他团队内部的石子,必然已经激起了涟漪。猜忌的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要看它如何生长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百叶窗的一角,看向外面灯火阑珊的城市。“无论如何,转移视线的初步目的已经达到。‘猎隼’的最终去向,在‘狮王’集团内部已经出现了至少三种相互矛盾的说法,并且都拥有一定的‘证据’和支持者。‘周先生’的调查模型,因为李静事件,出现了第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噪点’。他的团队内部,气氛必然比之前更加紧张。这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也为你新身份的打造和后续行动,创造了一定的空间。”
他放下百叶窗,转过身,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坚毅与冷峻:“但这只是开始。‘周先生’绝不会就此罢休。下一轮的较量,只会更加凶险。你必须尽快好起来,林峰。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
他拿起公文包,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信息——有关切,有期望,有沉重的压力,也有不容置疑的命令。然后,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融入了门外走廊的光影之中,留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满室的寂静与心中汹涌的暗流。
转移视线。我们成功了,用一个无辜者的命运作为代价,在敌人坚固的堡垒上,撬开了一道微小的裂缝。这胜利带着血腥味,品尝起来苦涩无比。
我躺在病床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右手旧伤的灼痛感依旧清晰。它见证过忠诚与背叛,承受过枪击与折磨,如今,又烙印上了一份源自智谋博弈的、无形的血债。使命的道路,从来都不是坦途,它布满了荆棘与泥沼,每一步踏出,都可能沾染上自己或他人的鲜血。
但路,还要继续走下去。为了那些已经牺牲的,为了那些可能被拯救的,也为了……最终能亲手终结这制造无数悲剧的根源。
我闭上眼,将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开始在心中反复推演、打磨那个即将属于我的“新身份”的每一个细节。下一次,当风暴再次来临之时,我必须准备好,以全新的姿态,迎击那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