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战地情缘
意识,是在一片颠簸和剧痛中缓慢回归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后背那撕裂般的、持续不断的灼痛,每一次颠簸都像是有烧红的烙铁在那伤口里反复搅动,痛得我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紧接着,是全身骨骼仿佛散架般的酸痛,尤其是左臂那道刀伤和额头的闷痛,也在这苏醒的过程中争先恐后地彰显着存在感。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聚焦。
入眼并非预想中阴冷潮湿的丛林地面,也不是“狮王”集团基地那冰冷的水泥墙壁。头顶是粗糙的、由竹子和某种厚实茅草搭建的顶棚,缝隙间透下几缕昏黄跳跃的光线,似乎是油灯或烛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而奇异的混合气味——草药的苦涩、某种动物油脂的膻味、潮湿的木头、淡淡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女性的、清冽的皂角香气。
我躺在一张铺着兽皮和粗糙棉布的矮榻上,身上盖着一张同样质地的薄毯。身体大部分被包裹着,尤其是右肩后背的位置,被厚厚的、带着浓郁药味的布料紧紧包扎,稍微动一下,就牵扯到那致命的伤口,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痛楚。
我没死?
这个认知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我转动唯一还算灵活的脖颈,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个相当简陋的竹楼内部,空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原始。除了我身下的矮榻,只有一张低矮的竹桌,几个编织粗糙的藤凳,墙角堆着一些陶罐和背篓。竹楼的墙壁也是用粗大的竹子拼成,缝隙里能看到外面深沉的黑夜。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某种不知名虫豸的鸣叫,以及……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低沉的、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的人声。
这里不是“狮王”集团的据点。风格迥异,气氛也截然不同。
是谁救了我?是“蝰蛇”和“岩石”他们吗?不像。他们自身难保,而且,这里的环境……
就在这时,竹楼那扇简陋的、用竹片编成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仿佛怕外面的寒气侵入。
借着屋内那盏放在竹桌上的、燃烧着某种油脂的简陋油灯的光芒,我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看年纪大约二十出头,皮肤是常年沐浴在缅北强烈日照和山风下的小麦色,透着健康的光泽。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镶着彩色织锦边的本地民族服装,款式简洁利落,勾勒出矫健而匀称的身材。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一根粗壮的辫子垂在胸前,发梢系着几颗小小的、色彩斑斓的磨石珠子。她的脸庞线条分明,鼻梁高挺,嘴唇丰润,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那是如同缅北雨季过后晴朗天空般的深褐色,清澈、明亮,却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与锐利,仿佛林间警惕的母豹。
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木碗,碗里冒着腾腾热气,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草药味。
看到我睁着眼睛,她似乎微微怔了一下,脚步顿在原地,那双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没有立刻靠近,只是站在门口的位置,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好奇。
“你醒了。”她开口了,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本地口音,但汉语说得还算清晰,语速平缓,“感觉怎么样?”
她的直接和平静让我有些意外。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一个陌生女子面对一个来历不明、身受枪伤的男人,竟然能如此镇定。
“……水……”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
她闻言,没有再犹豫,端着木碗走了过来。她走路的样子很稳,脚步轻盈,带着一种长期在山地生活形成的独特韵律。
她在矮榻边蹲下身,将木碗放在旁边的竹桌上,然后拿起一个放在桌上的竹制水杯,从一个大陶罐里舀了些清水,递到我嘴边。
她的手指不算纤细,甚至有些粗糙,指关节明显,显示出她并非养尊处优之人。但动作却意外地轻柔,小心地托起我的头,将水杯凑近我的嘴唇。
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慰藉。我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才感觉喉咙里的灼烧感缓解了一些。
“谢谢……”我喘了口气,声音依旧沙哑,目光落在她脸上,“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水杯放回桌上,然后又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草药汁,用一把小木勺搅动着,语气平淡地说:“这里是克伦民族解放阵线的一个寨子。我叫诺敏。”
克伦民族解放阵线?!那个伏击我们,后来又与袭击者交火的组织?是她……或者说,是他们救了我?
我的心猛地一沉,警惕性瞬间提升到了顶点。我怎么会落到他们手里?“蝰蛇”和“岩石”呢?他们怎么样了?
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惊疑和戒备,诺敏将药碗递到我嘴边,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你伤得很重,子弹打穿了你的肩膀,离骨头和肺很近。是我们的人在山谷里发现你的,当时你倒在血泊里,还有口气。阿爸说,把你带回来。”
阿爸?她的父亲?在这个武装组织里,能被称为“阿爸”,并且决定带回一个敌方伤员的,身份恐怕不低。
“为什么……救我?”我没有立刻喝药,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在这片土地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对敌对势力的人。
诺敏那双褐色的眼眸迎视着我的目光,清澈见底,却又似乎藏着很多东西。“我们和‘狮王’的人打,是因为他们抢了我们的生意,断了我们的路。但那天在山谷里,除了你们,还有另一伙人,手段更脏。”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阿爸说,你们可能不是一伙的。而且,你看起来……不像他们的人。”
不像他们的人?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我一下。是我的穿着?还是我当时的状态?
“我的……同伴呢?”我试探着问。
“死了几个,跑了几个。”诺敏的回答很简洁,带着一种见惯了生死的漠然,“我们只带回了你一个活口。”
“蝰蛇”和“岩石”跑了?以“蝰蛇”的身手和“岩石”的悍勇,这倒是有可能。但我落入了克伦武装的手中,前途依旧未卜。他们救了我,是为了情报?还是另有图谋?
“把药喝了。”诺敏将勺子又往前递了递,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你的伤口还在发炎,发烧了三天,能醒过来是山神保佑。不想死,就听话。”
她的语气很直接,甚至有些生硬,但奇怪的是,并不让人反感,反而有种直来直去的坦诚。
我看着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感受了一下后背那持续传来的、提醒我生命脆弱的剧痛,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张开了嘴。
苦涩无比的药汁涌入喉咙,那味道难以形容,让我差点当场吐出来。但我强忍着,一口一口,将整碗药都喝了下去。
诺敏看着我喝完药,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满意神色。她放下碗,又检查了一下我后背的包扎,动作熟练而专业。
“你懂医术?”我忍不住问道。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地方,她能处理枪伤,显然不简单。
“跟寨子里的老摩雅(医生)学的。”她简单地回答,重新帮我掖好毯子,“我们这里,受伤是常事。”
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这句话背后,却透露出这个群体生存的艰难和残酷。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在这座简陋的竹楼里养伤。
诺敏似乎承担了照顾我的主要责任。她每天会准时送来苦涩的草药和简单的食物——通常是某种糊状的谷物,偶尔会有一点烤熟的肉干或野菜。她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完成她认为该做的事情:换药、喂食、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