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多重身份
梭温的“友谊”如同一根无形的绳索,将我与他,与KNA那片混乱的土地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每一次“偶遇”和“帮助”,都像是在我“猎隼”的履历上添加了一笔可信的资历,却也在我灵魂的天平上,压下一块沉重的、名为“亏欠”与“共谋”的砝码。然而,这仅仅是我所扮演的众多角色之一。我像一个拙劣的、却不得不持续表演的独角戏演员,在狭窄而危险的舞台上,飞速切换着不同的面具,每一个面具之下,都是真实自我被挤压、被割裂的痛楚。
最直接的撕裂,来自于与“山魈”及其手下的日常。在他们面前,我是“猎隼”,是技术精湛、手段果决、值得信赖的核心成员。我需要用他们能理解和接受的方式去思考、去说话、去行动。当“岩石”拍着我的肩膀,用带着血腥气的语气讨论如何给“黑隼”一点颜色看看时,我必须点头,眼神里要流露出符合“自己人”身份的冷酷和赞同,甚至偶尔要贡献一两个基于技术视角的、更具效率的打击方案。当“榔头”炫耀着他新缴获的、还带着干涸血渍的匕首时,我不能流露出丝毫的不适或批判,反而要像鉴赏一件工具般,评价其钢材和工艺。我的笑声要粗粝,我的脏话要顺口,我的警惕要如同本能。每一次与他们并肩作战,每一次参与他们的“庆功”,我都感觉“林峰”的影子在身后无声地嘶吼,却被我强行按进意识的深渊,用“猎隼”坚硬冰冷的外壳死死封住。
而与“账本”代表的财务系统打交道时,我又需要迅速切换到另一种模式。一个严谨、高效、略带技术官僚傲气,对数字和流程敏感的分析师。在讨论“流水线”与“方舟”系统数据对接的细节时,我必须使用精确的技术术语和逻辑严密的推导,展现出对集团“业务”运转的深刻理解和“主人翁”精神。当“账本”用他那套洗钱逻辑炫耀“方舟”的精妙时,我不能表现出警察本能的反感,反而要适当地流露出技术层面的钦佩,并“好奇”地追问一些无关核心、却能加深我对他们运作模式了解的细节。这种角色要求我收敛起“山魈”圈子里的匪气,展现出冷静、精明甚至略带狡黠的一面。
最耗费心力的,无疑是维持与梭温的“危险友谊”。面对他,我需要扮演一个懂得感恩、有一定价值、可以有限度信任的“技术朋友”。我要在看似轻松的闲聊中,时刻绷紧神经,甄别他每一个问题的陷阱,控制信息输出的阀门。要在他展示武力或提供“帮助”时,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依赖,却不能显得软弱可欺。这种表演,需要极高的精细度和瞬时反应能力,仿佛在铺设着隐形地雷的田野上跳舞,任何一步踏错,都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
然而,所有这些角色的切换,都比不上内心深处最根本的撕裂——警察林峰与毒枭“猎隼”的殊死搏斗。每当夜深人静,独自面对分析室冰冷的四壁时,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念头便会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疯狂啃噬我的理智。我看着镜中那个眼神日益深沉、面容刻上风霜与冷漠痕迹的男人,会感到一阵阵陌生的恐惧。我开始在某些瞬间,不需要刻意表演,就能自然而然地用“猎隼”的思维去考虑问题;在扣动扳机时,那瞬间的犹豫变得越来越短;在听到“山魈”手下谈论那些被毒品摧毁的家庭时,内心竟然会产生一种近乎麻木的“司空见惯”感。
这种缓慢的“同化”比任何明枪暗箭都更让我胆寒。我害怕有一天,当任务结束(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是否还能找回那个在警徽下宣誓的林峰?还是说,“猎隼”的印记已经如同毒液般渗透骨髓,再也无法剥离?
这种多重身份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挤压着我的神经。睡眠变得浅而多梦,常常在噩梦中惊醒,汗水浸透床铺。梦境光怪陆离,有时是父亲林卫东浑身是血地质问我为何与仇人称兄道弟;有时是“夜莺”在无尽的黑暗中无声地凝视着我;有时是我自己在无数面镜子前,看着镜中形象在警察、技术官、毒枭之间疯狂切换,最终碎裂成一地无法拼凑的残片。
右手掌心的旧伤,成了这种压力最直接的生理宣泄口。它仿佛一个不安分的活物,在每一次精神高度紧张或情绪剧烈波动后,都会传来一阵阵灼热、撕裂般的抽痛,提醒着我它所代表的过往,以及当下步履维艰的现实。我有时会用力按压伤口,借助那更尖锐的生理痛感,来暂时覆盖灵魂深处无处宣泄的煎熬。
真正的考验,在一个看似寻常的下午骤然降临。我当时正在分析室处理一批从“老寨”方向传回的、关于某种新型原料储存环境监控的数据。“岩石”推门进来,脸色有些古怪。
“猎隼,准备一下。‘山魈’先生要见你,有‘客人’来了。”
“客人?”我停下手中的工作,心中升起一丝警惕。能让“山魈”亲自接见,并需要我作陪的“客人”,绝非寻常。
“嗯,‘察昆’大师派来的,说是技术交流。”岩石撇撇嘴,“来了个更古怪的老家伙,叫‘岩摆’,是‘察昆’的师弟,脾气听说比‘察昆’还臭,专门搞那些神神叨叨的‘古法’和‘药理学’。”
岩摆?察昆的师弟?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这很可能是一个极其接近“摇篮”核心技术圈的人物!
当我跟着“岩石”走进“山魈”那间混合着武器库和野兽气息的“会客室”时,立刻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房间里有三个人。“山魈”依旧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但眉宇间少了几分平日的张扬,多了些许对待“专业人士”的克制。梭温竟然也在,他坐在一旁,看似随意,但眼神在我和那位新客人之间微妙地移动着,像一只观察猎物的豹子。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山魈”对面的一位干瘦老者。他穿着深蓝色的、类似中山装的旧式服装,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深褐色的念珠,身上散发着一股混合着草药和陈年木料的奇异气息。这就是岩摆。
“猎隼,来了。”“山魈”指了指空着的座位,“这位是‘老寨’的岩摆大师,察昆大师的师弟。大师,这就是我们这边负责技术联络的‘猎隼’。”
我依言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恭敬而不卑微。“岩摆大师,久仰。”
岩摆抬起眼皮,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如同两盏探照灯,毫无顾忌地在我脸上扫视着,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审视物品般的冷静。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继续捻动着念珠,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念珠摩擦的细微沙沙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梭温咧了咧嘴,试图打破僵局:“岩摆大师这次来,是想了解一下我们这边对‘特殊物料’运输环境的监控保障,尤其是……嗯,防潮和恒温的技术细节。”他这话是对着“山魈”说的,眼神却瞟向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好戏的意味。
我立刻明白了。这既是一次技术交流,更是一次来自“老寨”高层的、对我这个新任技术联络官的现场考核。而梭温在场,意味着KNA与“老寨”之间,可能存在着比想象中更深的勾连,他显然不想错过这个观察我底细的机会。
“山魈”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站在了风暴眼的中心。三个身份,三种期待,同时压在我的肩上。
在“山魈”面前,我需要展现出“猎隼”的技术能力和对集团利益的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