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大的心理冲击,来自与“蝮蛇”一次猝不及防的非正式通讯。那是在一次小的路测节点顺利完成后,他似乎是喝多了自酿的土酒,兴致高昂,主动接通了加密频道,画面里的他满脸通红,拍着桌子,用的是那种对真正“兄弟”才会有的、毫无防备的热情口吻。
“猎隼!好兄弟!”他喷着酒气,大声嚷嚷,“这次合作,真他娘的痛快!比跟之前那些眼高于顶的蠢货打交道爽快一万倍!你懂我们的山,敬我们的神,是条汉子!等这条‘幽灵道’彻底跑顺了,哥哥我亲自带你进深山老林,打最野的膘,喝最烈的酒!以后在这片地界,有你哥哥我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你!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言语中的粗犷真诚和那种江湖草莽式的“情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我不得不立刻调动全部演技,挤出同样“激动”的笑容,用他们熟悉的、带着江湖气的语言回应着他的“深情厚谊”,说着“全靠哥哥提携”、“兄弟我一定赴汤蹈火”之类的虚伪言辞。可在我沸腾的表演之下,一个冰冷的声音在疯狂尖啸:他在把你当生死兄弟!而你,却在利用他的信任,精心编织着一个最终要将他连同他的世界彻底摧毁的陷阱!你这比那些明火执仗的强盗更加卑鄙!
强烈的负罪感和一种深刻的自我厌恶,瞬间淹没了我的感官。挂断通讯后,我冲进工作站附带的狭小洗手间,反锁上门,拧开水龙头,将脸埋进冰冷刺骨的水流中,试图冲刷掉那种附着在灵魂上的、粘稠而肮脏的虚伪感。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写满疲惫、眼神深处藏着惊惶和迷茫的脸,一个可怕的问题浮上心头:为了最终的目标,我必须变得和他们一样,熟练地玩弄情感,将背叛视为常态吗?当一切结束,尘埃落定之时,“猎隼”的阴影,是否会永远覆盖“林野”的本来面目?我是否还能坦然地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面对陈曦那双清澈的眼睛?
身份困惑像一团浓稠的雾,将我紧紧包裹,难以呼吸。我越来越难以清晰地界定,哪些是为了任务而不得不进行的表演,哪些是我内心深处潜藏的、可能被这黑暗环境诱发并滋养的真实阴暗面。甚至,对于“算盘”,我也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感受——我忌惮他,提防他,但不可否认,在他手下,我的能力被逼迫到了极限,一种扭曲的、被“认可”的成就感偶尔会闪过心头,这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和羞耻。
极致的压力下,睡眠成了奢望,而噩梦则成了忠实且残酷的伴侣。我反复梦见父亲,他有时在无垠的雪原上对我微笑,眼神充满鼓励和期许;有时却浑身浴血,用失望而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我,质问我为何与害死他的凶手们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我梦见陈曦,她清澈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无声地问我:“林野,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我还梦见“蝮蛇”,他大笑着向我敬酒,酒杯相碰的瞬间,他的脸突然腐烂,化作厉鬼,嘶吼着向我扑来,索命……
每一次从这样的梦魇中惊醒,我都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而出。我需要紧紧攥住藏在贴身衣物最深处、那枚代表着警察身份和过往一切的微小信物——一枚没有任何标记,却冰冷坚硬的金属牌,用它那真实的触感,来对抗梦境带来的虚幻恐惧,才能勉强将自己从无边的黑暗深渊中拉回现实,重新确认那个几乎要被遗忘的名字——林野。
我知道,这种灵魂层面的煎熬与撕裂,是深入黑暗的卧底生涯无法回避的代价。每一位行走于刀尖的同行,都可能在这条路上留下片片灵魂的碎片。但理论与亲历之间的鸿沟,如同天堑。我感觉自己的精神意志,像一根被拉伸到极致的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都可能崩断。
但我不能倒下。父亲的沉冤未雪,这座罪恶的堡垒还未倾塌,光明的使命仍如微弱的星火在远方闪烁。我必须找到一种方式,与这份煎熬共存,在彻底扮演“猎隼”的同时,死死守护住内心最后一点属于“林野”的、不灭的微光。
于是,我开始在绝对独处、确保安全的短暂片刻,进行一种近乎自虐的“心理隔离”训练。我会在脑海中构筑一道无形的屏障,清晰地划分出“林野”与“猎隼”的疆界。我告诉自己,所有的妥协、伪装、算计,甚至那偶尔一闪而过的、与黑暗的“共鸣”,都是“猎隼”这个角色为了生存和接近目标,不得不使用的工具和武器,是手段,而非本质。而“林野”的核心,那个警察的灵魂,始终是这一切的观察者、记录者和最终的审判者,他冷眼旁观着“猎隼”的表演,积累着罪证,等待着最终黎明到来、拨乱反正的时刻。
这种方式或许带着强烈的自我欺骗色彩,但它是我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防止自己彻底迷失或被同化的救命稻草。我将所有的痛苦、迷茫、负罪感与自我怀疑,都强行压缩、封存进内心最深处那个上了锁的角落,然后用一层又一层冰封的理智与冷酷覆盖其上。
然后,我深吸一口气,调整面部肌肉,让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让语气重新变得沉稳而有力。我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出工作站,再次化身为“猎隼”,去面对“算盘”深不可测的指令,去协调“蝮蛇”那带着“情义”的运输队,去提防“黑隼”那不知会从何处射来的冷箭。
没有人能看到我内心的千疮百孔和惊涛骇浪,没有人能听到我灵魂在寂静中的痛苦嘶鸣与呐喊。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越来越深沉、越来越难以捉摸、在充满荆棘的权力之路上稳步前行的“猎隼”。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踏出的每一步,脚下踩着的,都是自己破碎的灵魂碎片和淋漓的、未曾干涸的鲜血。这是一条用极致心理煎熬铺就的不归路,通往一个未知而险峻的终点。而我,早已无法回头,只能背负着这沉重无比的十字架,在无尽的黑暗中,踽踽独行,向着那渺茫的、或许永远无法触及的微光,艰难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