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信任考验
废弃伐木营地的第三个夜晚,比前两夜更加难熬。异国他乡的虫鸣与风声,裹挟着溪流永无止境的呜咽,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发酵,编织成一张无形而黏稠的网,将人心深处的不安与猜忌无限放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篝火的光芒在每个人脸上跳跃,却始终照不进眼底的深沉。黑皮几乎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偶尔扫过我,那目光里早先因我在傣寨和老鹰崖事件中展现的而产生的倚重,此刻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审视所覆盖。瘦猴则更像一尊彻底沉默的石像,抱着那支用油布擦拭得锃亮的仿制手枪,半眯的眼睛里偶尔闪过一丝精光,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耐心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我靠坐在冰冷且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墙角,背后的伤口在热带夜晚特有的湿热中,传来一阵阵灼热与刺痛交替的搏动,仿佛有活物在里面蠕动。但这生理上的痛楚,与弥漫在空气中那无声却令人窒息的心理张力相比,反而成了让我保持警醒的良药。我知道,跨境只是物理上的跨越,真正的、来自团伙内部的、针对忠诚度的严苛审核,往往在你稍微放松警惕时,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这不是基于经验的臆测,而是犯罪集团维系其脆弱且充满背叛的架构时,奉行不悖的铁律。一个经历了老鸦洞血战、傣寨风波,并成功跨过边境的新人,就像一块被投入狼群的鲜肉,必然要经历最野蛮的撕咬,才能被确认是否可以。
第二天清晨,灰蒙蒙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预想中的接货人并未如约而至。黑皮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烦躁地踢开脚边一块松动的木板,派瘦猴再次出去探查情况,自己则带着我和阿炳阿成,在营地周围看似随意地巡视,脚步却刻意踏过每一个隐蔽的角落,眼神锐利地评估着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地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几乎实质化的压抑。
接近正午,瘦猴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本就凝重的气氛几乎冻结。刘哥,情况不对劲。他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接货的人传话过来,说货在路上被(指当地武装巡逻队)扣了一批,量不够,要我们自己去老鹰崖那边的一个临时点补足差额。
老鹰崖黑皮的眉头瞬间锁死,形成一个深刻的字,那地方鸟不拉屎,三面都是峭壁,就一条窄路能上去,是特么标准的绝地!豹哥那边知道吗?
联系不上,这边的信号塔像是被人做了手脚,断断续续,根本说不清。瘦猴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边催得急,说太阳落山前必须拿到,否则这批大交易就直接取消,后果……我们担不起。
黑皮沉默了,那种沉默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着每个人的呼吸。他的眼神在我们几人脸上来回逡巡,带着一种权衡生死的冷酷。临时变更交易地点至险地,与上线的联系被莫名切断,这本身就充满了浓烈的阴谋气息。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所谓的,极大概率就是一场针对我的,或者至少是包含我在内的、忠诚度测试的序幕。心脏在胸腔里开始沉重地撞击,不是因为恐惧死亡,而是对即将面临的、可能触及底线考验的抗拒与警惕。
妈的!黑皮狠狠啐了一口,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吐出,目光最终如同钉子般定格在我身上,林野,你,跟我,还有猴子,我们去老鹰崖。阿炳阿成留下,把家伙藏好,眼睛放亮,有任何不对劲,直接往林子里钻,别回头!
是,刘哥。我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道,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混合着对未知任务的紧张和对命令绝对服从的表情。内心却已翻江倒海。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通往老鹰崖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在地狱边缘的攀爬。几乎是在近乎垂直的、长满湿滑苔藓的峭壁上寻找落脚点,尖锐的岩石棱角不时刮擦着衣物和皮肤。下方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峡谷,偶尔有碎石被碰落,久久听不到回音。一路上,黑皮和瘦猴都异常沉默,彼此间仅靠几个简短的手势和眼神交流,那种默契更凸显出我这个的孤立。我紧跟其后,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不仅要注意脚下致命的湿滑,更要调动起全部的精神,警惕着任何可能突如其来的、的考验,或是……真正的杀机。
历经近两个小时的艰难跋涉,我们终于抵达了老鹰崖指定的地点——一个位于半山腰、被风化成各种狰狞形状的岩石环绕的、不足二十平米的狭窄平台。那里已经等着三个人,都是生面孔,绝非之前接触过的任何一拨。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深刻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的壮汉,眼神凶悍如秃鹫,裸露的手臂上肌肉虬结,布满了各种疤痕。他身边跟着两个同样面色不善、眼神冰冷的随从,手始终若有若无地按在腰间。平台中央,随意扔着两个不大的、脏兮兮的绿色帆布包。
货呢?黑皮开门见山,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对方三人,又迅速扫视着周围可能藏匿狙击手或伏兵的石缝。
刀疤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尼古丁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里毫无温度:刘老板,别急嘛。这荒山野岭的,规矩,得先验验成色,也验验人。他示意手下踢了踢其中一个帆布包。一个随从弯腰,动作粗鲁地拉开拉链,里面露出几包用透明塑料封装着的、微微泛黄的结晶状物体。
黑皮冷哼一声,上前几步,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小刀,熟练地在一个包装袋上划开一个小口,用刀尖沾了一点粉末,在指尖揉了揉,又凑近鼻子,极其短暂地嗅了一下,眉头立刻紧紧皱起,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纯度不对!掺了至少三成东西!你们他妈拿次货糊弄鬼呢?
刀疤脸笑容不变,甚至带着几分无赖:刘老板,今时不同往日,就这个价,就这个货。爱要不要。
平台上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仿佛一颗拉掉了拉环的手榴弹。黑皮盯着他,右手缓缓地、清晰地移向了后腰别着硬物的位置。瘦猴也无声地调整了站姿,怀里的枪口微微抬起。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刀疤脸话锋突然一转,那秃鹫般的目光猛地锁定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居高临下的试探:刘老板,听说你新收了个小弟,手黑,脑子也活络?第一次走就挺能折腾?
黑皮眼神一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等待下文。
刀疤脸阴恻恻地笑了,声音沙哑:这样吧,看在我们以后可能还要打交道的份上,这批货,我可以按之前说的原价给你。他话锋一顿,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指向地上另一个没有打开的帆布包,语气带着残忍的戏谑,但有个条件……让这小子,当着我们兄弟的面,把这个吸了。让我们也开开眼,看看刘老板你手下的新人,是不是真的自己人,够不够胆色,身子骨干不干净!也让我们……放心!
嗡——!
我的大脑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是尖锐的耳鸣!毒品!他们竟然要我吸毒!
这是最直接、最残酷,也最具侮辱性的忠诚测试!它不仅要检验你是否绝对服从命令,更要玷污你的意志,摧毁你的底线,将你彻底拉入与他们同样的污秽深渊,用生理上的依赖来捆绑精神上可能存在的背叛。作为一名缉毒警,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东西的恐怖,它是比子弹更可怕、更能缓慢而彻底地摧毁一个人灵魂与肉体的恶魔!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各种难以言喻的重量。黑皮和瘦猴的眼神充满了深沉的审视与评估,他们在冷静地观察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等待我的第一反应。刀疤脸和他的手下则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残忍和看热闹的兴奋,仿佛在欣赏一场即将上演的、有趣的折磨。
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中涌出,浸透了我贴身的衣物,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巨大的愤怒、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本能的反感在胸腔里如同岩浆般翻腾、冲撞。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想要怒吼,想要挥拳砸向那张令人作呕的、带着刀疤的脸,想要将眼前这些渣滓彻底粉碎!但我不能。我是林峰,我的任务是潜伏,是摧毁这个网络。拒绝,哪怕流露出一丝犹豫,都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忍耐、所有的牺牲全部付诸东流,意味着身份立刻暴露,下一秒就可能被乱枪打死,横尸在这异国他乡的荒山野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静默和压力。我的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我必须做出选择,一个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充满了痛苦和毁灭性代价的选择。
我抬起头,看向黑皮,眼神里刻意营造出剧烈的挣扎、被逼迫到绝境的恐惧,以及一种逐渐升腾起来的、扭曲的、破罐破摔的狠厉。我用一种嘶哑的、仿佛被砂纸打磨过、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来的声音问道:刘哥……他们……信不过我们?就非得用这个?
黑皮面无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张冰冷的面具,只是淡淡地看着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林野,这是的规矩。你想跟着我,在这条道上活下去,吃得开,就得按这里的规矩来。要么证明你自己,要么……滚蛋。滚蛋两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其背后的含义,我们都心知肚明——死亡。
他的话,像最后一块万年寒冰,彻底砸碎了我心中仅存的、不切实际的侥幸。没有退路了。一丝一毫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