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甩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些。那双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睛,仿佛能穿透我伪装的皮囊,看到一些更深层的东西。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旁边一个年轻的马夫用土语吩咐了几句。那年轻人应了一声,手脚利落地开始检查鞍具和货物捆绑情况。
出发定在次日凌晨,天光未亮之时。回到藏匿点,我一夜无眠,内心充满了对未知旅程的忐忑和对任务的期待。第二天,当启明星还悬挂在天边,我们就出发了。我穿着黑皮给我的一件半旧的迷彩服和一双结实的胶底鞋,背着一个装有少量干粮和水的背包,跟在岩甩和他的马队后面。算上我,一共五个人,六匹骡马。骡马背上驮着的,是伪装成茶叶、山货的沉重包裹,里面藏着致命的“彩虹烟”。
一离开镇子,世界瞬间变了模样。现代化的痕迹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和陡峭险峻的山峦。我们走的根本不是路,而是岩甩凭借记忆和经验,在密林、溪涧和悬崖边缘辨认出的、几乎被荒草和落叶覆盖的古老小径。空气变得清新而冷冽,带着泥土、腐叶和野花的复杂气息。林间鸟鸣清脆,却更反衬出环境的幽深寂静。
岩甩走在最前面,步履沉稳得如同山岳,他很少说话,偶尔会用简短的土语指令指挥骡马或提醒后方注意脚下。那个年轻的马夫(后来我知道他叫岩恩,是岩甩的侄子)跟在队尾,警惕地观察着后方。我夹在中间,努力跟上他们的节奏,同时用尽全部感官去记忆、去学习。
这是一次对身体和意志的极限考验。所谓的“路”,时而需要攀爬近乎垂直的湿滑岩壁,时而要蹚过冰冷刺骨、水流湍急的溪涧,时而又要穿过密不透风、荆棘丛生的灌木林。汗水很快浸透了我的衣服,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肺部火辣辣地疼。手掌被藤蔓和岩石磨破,火辣辣地疼。但我不能喊累,不能掉队,必须表现出一种底层马仔应有的、咬牙硬撑的韧劲。
然而,在这极致的疲惫中,我的大脑却在疯狂地运转。我观察着岩甩如何通过观察树苔的朝向、岩石的风化程度、甚至空气中湿度的变化来判断方向;学习他如何安抚受惊的骡马,如何在复杂地形中选择最省力、最安全的落脚点;记忆着沿途显着的地标——一棵形状奇特的老榕树,一道横跨峡谷的天然石桥,一片开满不知名紫色野花的山坡……
休息时,我们围坐在林间空地上,啃着冰冷的干粮。岩甩会掏出他的水烟筒,默默地吸着。偶尔,他会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像自言自语般,说一些零碎的话。
“这条路,我爹走过,我爷爷也走过……以前驮盐巴,驮布匹,现在……驮这些要命的东西。”他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眼神里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和……无奈?
我不敢接话,只是低着头,假装专注地吃着东西,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山有山神,水有水鬼。”岩甩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林间缭绕,“走这条路,心要静,眼要亮。别惊动不该惊动的东西。”他的话像是警告,又像是某种古老的训诫。
有一次,在穿过一片阴暗的竹林时,走在前面的头骡突然不安地打着响鼻,停步不前,无论岩恩如何驱赶,就是不肯往前走。岩甩立刻举手示意队伍停下,他眯起眼睛,仔细嗅了嗅空气,又侧耳倾听片刻。
“有东西。”他低声说,语气凝重。他示意我们原地不动,自己则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前面坡下,有条‘过山风’(眼镜王蛇)在晒太阳。绕路。”
我们花费了将近一个小时,绕开那片区域。这件事让我对这些看似沉默寡言的马夫刮目相看。他们对自然的理解和敬畏,远超常人。这也让我更加意识到这条古道的危险,不仅来自于缉查,更来自于大自然本身。
几天几夜的跋涉,风餐露宿。我们像一群幽灵,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国境线附近模糊地带的崇山峻岭之中。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现代文明的任何痕迹,只有骡马的铃声和脚步声,打破着千百年来的寂静。
在这个过程中,我小心翼翼地扮演着“林野”的角色。主动承担起一些杂活,比如帮岩恩给骡马喂料、晚上守夜时主动分担更长时间。我表现出对马帮生活的好奇,但问的问题都控制在“这骡子能驮多重?”“一天能走多少里?”这类肤浅的层面,绝不触及核心的路线秘密和他们的内部事务。我的顺从和吃苦耐劳,似乎渐渐赢得了岩甩一丝微弱的认可,他看我的眼神不再那么纯粹是看一个“外人”。
在一次短暂的休息时,他甚至破例递给我一小撮他的烟丝。“后生,筋骨还行。”他难得地评价了一句。
我受宠若惊地接过,学着他们的样子,用一小片薄纸卷了根粗劣的烟卷。辛辣的烟气呛得我直咳嗽,引来岩恩善意的低笑。但这一刻,我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基于共同经历艰难而形成的短暂联结。这种联结脆弱而危险,却可能是获取信任的突破口。
终于,在第五天的黄昏,我们抵达了目的地——一个隐藏在深山坳里、几乎与世隔绝的边境小寨。交接过程异常简单迅速,对方显然是熟客,验货、付钱,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岩甩甚至没有进寨子,就在寨外一片树林里完成了交易。
返程的路似乎轻松了一些,但我的心情却更加沉重。这次经历让我窥见到了这个贩毒网络更加隐秘、也更加顽固的一面。这些马帮,他们不是黑皮、豹哥那样的亡命之徒,他们更像是一群被时代遗忘、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依附于罪恶的边缘人。他们古老的行事准则和对自然的敬畏,与他们所从事的勾当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回到勐卡镇,将“货款”交给黑皮时,他难得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干得不错,岩甩头人说你小子还算稳当。”这意味着,我不仅通过了黑皮的进一步考验,也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岩甩的初步认可。
然而,我知道,我踏足的这片领域,水更深,也更浑。马帮古道像一条隐藏在现代文明阴影下的暗河,承载着不为人知的罪恶流动。我获得了接触这条暗河的机会,但也意味着被卷入更复杂的漩涡。那个拾荒老妇人带走的情报,依旧石沉大海。我仿佛一个孤身潜入深海的行者,刚刚摸到了第一艘沉船的边缘,却发现敏锐的老马夫周旋,需要比应付黑皮之流更加小心谨慎。我的每一步,都如同在深渊之上的钢丝行走,而脚下,是望不见底的、由毒品、罪恶和古老秘密共同构筑的黑暗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