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背包,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将背包紧紧抱在胸前,像一个抱着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又像是抱着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晚上九点,天色早已黑透,浓重的乌云遮住了本就稀疏的星月之光,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雨水刚刚停歇不久,脚下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每踩一步都会带起黏腻的泥浆。我没有选择任何交通工具,在这片地界,夜间独自骑摩托车或开车反而更引人注目,徒步是最隐蔽、也是最“安全”的方式。
我背着那个沉重的双肩包,调整好背带,让它更贴合背部,然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和河水腥气的空气,迈步走出了藏匿点的院门。身后,似乎有几道目光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的身影融入无边的黑暗。
沿着黑皮指示的那条荒凉的河边土路,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走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几种声音:脚下踩在泥泞里的噗嗤声、身旁河水流动的哗哗声、以及黑暗中不知名虫豸此起彼伏的鸣叫。夜风吹过湿透的丛林和河面,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我因高度紧张而被汗水浸湿的后背上,激起一阵阵寒颤。
我的感官被提升到了极限。耳朵像最灵敏的声纳,捕捉着方圆百米内任何不寻常的声响——是野兽穿过灌木的窸窣,还是人类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眼睛像夜行动物一样,努力适应着黑暗,扫视着前方道路的每一个拐角、每一片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以及远处地平线上任何可能代表车辆灯光或人烟的微弱光点。我的右手始终插在口袋里,紧紧握着一把简陋的、自己偷偷磨锋利了的螺丝刀,这是我唯一能给自己的一点可怜的心理安慰。
我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货物运输。这是黑皮,乃至他背后的豹哥,对我进行的又一次,也可能是最严酷的一次终极考验。他们很可能就在我身后的某个暗处跟着,或者在前方某处设下了观察点,甚至,那个生病的阿炳,或许根本就是个幌子,他正带着人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出错。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停顿,每一次选择,都可能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任何一点迟疑、慌张,或者不符合“林野”这个懦弱角色应有反应的举动,都可能暴露身份,招致灭顶之灾。
背包沉重地压在我的肩背上,那重量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每走一步,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那些块状物的存在。一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负罪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我在做什么?我正在亲手运输毒害这个社会的瘟疫,是毁灭无数家庭和生命的帮凶! 尽管理智一再告诉我,这是卧底工作不可避免的一部分,是获取信任、最终摧毁他们的必要代价,但情感上,这种亲手作恶的煎熬,几乎要将我撕裂。我感觉自己的双手,似乎已经沾满了看不见的、肮脏的污血。我只能不断地在心中重复那个支撑我的信念:深入虎穴,焉得虎子。忍耐,为了最终的目标。
途中,有两次,我听到了远处传来模糊的摩托车引擎声,声音由远及近。每一次,我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敏捷地闪身躲进路旁茂密的灌木丛或坡坎下,屏住呼吸,将身体尽可能蜷缩隐藏起来,心脏狂跳着,直到引擎声沿着大路的方向逐渐远去,才敢慢慢探出头,确认安全后,继续前行。还有一次,更危险,一束巡逻车的手电筒光柱,从几百米外平行的一条大路上扫过,虽然距离尚远,但那代表秩序和正义的光束,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我立刻扑倒在冰冷的泥泞中,脸贴着潮湿的土地,闻着泥土的腥气,一动不敢动,直到那光柱消失良久,才敢爬起来,满身泥污,继续赶路。那一刻,我多么希望那光束能照到我,将我从这个黑暗的世界里解救出去,但我知道,那只会让一切前功尽弃,甚至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冲突。
时间在紧张和煎熬中缓慢流逝。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腿已经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精神和肉体都达到了疲劳的极限。终于,在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后,视野豁然开朗。远处,隐约出现了比夜空稍亮一些的光晕,那是水面对光线的反射。河流在这里变得宽阔,形成了一个交汇处。三岔河渡口到了。
我立刻停下脚步,躲在一棵大树后的阴影里,像一尊石雕,长时间地、仔细地观察着渡口的情况。渡口非常简陋,只有一个破旧的小木屋孤零零地立在河边,窗口透出一点如豆的昏黄灯光,大概是摆渡人或者看守人的住处。河边系着一条小小的木船,随着水流轻轻摇晃。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水流声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我看了一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差五分钟十点。我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利用地形掩护,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变换了几个位置,从不同角度观察木屋周围和河岸的情况。我必须排除任何可能的埋伏。在确认除了木屋里可能有人之外,周围视野可及范围内没有发现其他异常动静后,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时间指向十点整。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阴影中走出,背着包,装作一个匆忙赶路的夜行人,步履略显“疲惫”和“匆忙”地走向那间小木屋。
就在我离木屋门口还有十来米远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木屋旁一堆废弃缆绳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厚重的、颜色难辨的旧军大衣,领子竖着,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下巴轮廓。
我停下脚步,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按照暗号,我压低声音,用一种带着试探和不确定的语气问道:“风大,船还开吗?”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头,帽檐下两道审视的目光在我身上快速扫过,尤其是在我背后的背包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冰冷而警惕。短暂的沉默后,一个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喝水的声音响了起来:“有灯就敢开。”
暗号对上!我内心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一半。我立刻将肩上的背包卸下来,双手递给他:“货到了。”
对方接过包,入手时手臂微微往下一沉,他似乎也掂量了一下重量,但没有打开检查,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然后,他腾出一只手,从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卷用黄色橡皮筋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直接塞到我手里。“数数。”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我接过那卷钞票,借着木屋窗户透出的微弱得可怜的光线,快速但仔细地清点了一遍。数额与黑皮交代的完全一致。我将钱小心地塞进内衣口袋里,贴肉放好。“没错。”我说道。
“走吧。”对方不再多看我一眼,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我离开。然后,他背起那个沉重的背包,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条系在岸边的小木船,身影很快融入了河面的黑暗中。
任务,完成了。
我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个神秘的接头人和那条通往未知方向的小船。立刻转身,沿着来时的泥泞土路,加快脚步往回走。回去的路,心理压力似乎小了一些,但身体的疲惫感却如同潮水般涌来。而且,警惕性丝毫不敢放松。我知道,考验尚未结束。只有在安全返回藏匿点,将钱亲手交到黑皮手上,并且平安度过随后的时间,这次任务才算真正画上句号。回程中,我依然保持着高度的警觉,避开可能的危险,只是脚步比去时更快了些。
当我满身泥泞、疲惫不堪、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一样,但总算完好无损地推开藏匿点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已经是后半夜。出乎我意料的是,屋里的灯还亮着,黑皮和瘦猴,以及另外两个马仔,居然都还没睡。桌子上散落着扑克牌和空酒瓶,但他们显然不是在娱乐,而是在等待着什么。
看到我推门进来,四个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瘦猴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失望?他似乎根本没预料到我能平安回来。另外两个马仔的眼神里则充满了好奇和审视。而黑皮,他坐在主位上,阴沉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解剖刀,从我沾满泥巴的鞋,到湿透的裤腿,再到我疲惫但平静的脸,细细地刮过。他的眼神里,也有一丝极快掠过的诧异,但随即就被更深沉的阴鸷所掩盖。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噼啪微响。
我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走到桌子前,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卷被体温焐热的钞票,双手捧着,递到黑皮面前,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但尽量保持平稳:“黑皮哥,钱在这儿,数目对的。货,送到对方手里了。”
黑皮没有立刻去接钱,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仿佛在判断我话语的真实性,或者在我身上寻找某种破绽。这种沉默的注视持续了足足有十几秒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终于,他伸出手,不是接过,而是用两根手指轻轻夹起那卷钞票,随手扔在了杂乱的桌面上,甚至没有去数一下。他的这个动作,似乎表明他更看重的是任务本身的过程,而非这点钱。
“嗯,”他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语气听不出喜怒,“还算机灵。路上,没出什么岔子?”他的问题看似随意,但眼神却锐利如钩。
“没有,”我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以及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后怕的庆幸,“一路都挺顺的,就是路不好走,摔了一跤。”我指了指身上已经干涸的泥污,这正好解释了我的狼狈模样。
黑皮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但几乎难以察觉。“行了,”他摆了摆手,语气似乎缓和了一点,“去弄点水洗洗,锅里还有点剩饭,自己去热了吃。以后,像这样的活儿,少不了你的。”
这句话,像一道正式的宣告,又像是一副新的、更加沉重的枷锁。我知道,我通过了这次凶险的试探。我用我的表现——包括适时的恐惧、最终的服从、路上的机警以及任务的完成——成功地让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可控的”、“有点用的”、“经过考验的”自己人。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那个只配干杂役的、随时可以丢弃的边缘人“林野”,而是一个真正参与到了毒品运输环节中的、初步获得了“信任”的团伙成员。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是,谢谢黑皮哥。”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到院子里那个冰冷的水龙头旁。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下。我双手接起一捧水,用力地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让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混乱、疲惫、充满负罪感的大脑,似乎也因此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无边的黑暗,和黑暗中这间如同毒瘤般的藏匿点。没有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疲惫,以及一种对未来的、更深的忧虑。我踏入了更深的黑暗漩涡,手上沾染的污秽似乎再也洗不干净。我知道,这一次成功的运输,不是危险的结束,而是一个更加危机四伏、更加考验人性的旅程的起点。脚下的不归路,似乎又向前延伸了一段,而前方,是更加浓密、更加凶险的迷雾。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关掉了水龙头。留给我的,只有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