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完美伪装
训练营的最后一天,没有欢呼,没有告别,甚至没有一句“再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像暴雨前积压的、饱含水分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我们九个通过最终考核的学员,默然无声地站在那座巨大、空旷如废弃厂房的主训练场内。四周是模拟街巷、酒吧、囚室的各种布景,它们像舞台剧结束后被遗弃的道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扭曲而沉默的影子,无声地见证了过去四周里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汗水、鲜血、怒吼、崩溃,以及一次次在崩溃边缘被强行重塑的灵魂。
我的身体依旧残留着过度训练后的酸痛和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一种被掏空后的麻木性清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作训服口袋里的那个小物件——父亲留下的、已经褪色的护身符。粗糙的布料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我确认“林峰”这个身份还真实存在的锚点。
总教官老刀站在我们面前,依旧是那副磐石般冷硬的模样,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刮刀,从我们每个人脸上缓缓刮过。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训话,只是沉默地审视着,仿佛在验收最后一批即将出厂的、带有瑕疵却不得不投入使用的特殊武器。
然后,他朝旁边打了个手势。一名助教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上面不是预想中的结业证书或奖章,而是九部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过时的老款智能手机,以及九个薄薄的、毫无特色的黑色钱包。
“这是你们的新身份。”老刀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手机里只有一个联系人,是你们各自的‘上线’或‘中间人’。钱包里有新的身份证、驾驶证,少量现金,以及一张内存有限的银行卡。从这一刻起,你们在警队系统内的档案会被加密并设定最高权限封锁。除了极少数核心指挥人员,在其他人眼里,你们就是档案上那个人——社会关系复杂、有案底、或因重大违纪被清除出队伍的前警校学员或前警察。”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们,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记住,这不是角色扮演。当你们走出这扇门,林峰、王涛、李静……这些名字和与之相关的一切荣誉、记忆、社会关系,都必须被彻底封存。你们的思想、行为模式、甚至潜意识里的反应,都必须是‘他’或‘她’的。任何一次下意识的警察式反应,一个过于正直的眼神,一句不合时宜的用语,都可能让你们,以及可能与你们接头的同志,付出生命的代价。”
“拿起它们。”老刀命令道。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手指在触碰到那部冰凉的手机和单薄的钱包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这一步迈出,便再无回头路。我拿起标着我新代号“夜枭”和化名“林野”的那一份。身份证上的照片是我,却又不是我。照片里的人眼神阴郁,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对社会不满的戾气,发型凌乱,与警校毕业照上那个目光清澈、身姿挺拔的林峰判若两人。姓名:林野。出生日期被改动,家庭住址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城中村。最刺眼的是“服役记录”一栏,标注着“某警官学院肄业,因严重违纪被开除”。
林野。一个堕落的前警校生。这是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永远的身份。
“最后一项指令,”老刀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你们各自的第一个任务,以及接头方式、时间、暗号,已经通过加密短信发送到你们的手机。阅读后,短信会自毁。现在,去换衣服,然后按照指定顺序,间隔十五分钟,从不同的出口离开。外面有车会送你们到市区指定地点。之后,一切靠你们自己。”
没有祝福,没有鼓励。命令下达完毕,老刀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留恋。助教们也迅速散去,偌大的训练场很快只剩下我们九个人。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短暂交汇,里面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同历生死的些许战友情,有对未来的巨大茫然,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决绝。但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相互点了点头,然后便各自沉默地走向更衣室。
更衣室里,我脱下穿了四周、浸满汗水和尘土的作训服,换上了托盘里准备好的一套衣服——廉价的仿名牌运动外套,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鞋底磨损严重的旧运动鞋。穿上这身行头,站在模糊的镜子前,里面那个身影瞬间与身份证上的照片重叠起来。我试着塌下肩膀,让眼神变得空洞而略带挑衅,嘴角歪斜地叼上一根助教留下的、未点燃的廉价香烟。镜子里的人,活脱脱就是一个在社会底层挣扎、对未来失去希望、甚至可能铤而走险的年轻人林野。
完美伪装。这四个字背后,是四周地狱般的煎熬,是对自我认知的无情摧毁与重建。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强迫自己将这感觉压下去。从现在起,林峰的情绪必须隐藏,林野的“气质”必须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我将父亲的护身符小心翼翼地塞进新钱包最内侧的夹层,然后将旧钱包里所有属于林峰的东西——警校饭卡、与陈曦的合影、甚至是一张超市积分卡——全部取出,放在更衣室的柜子里。它们会被妥善处理,或者,永远封存。做完这一切,我感到心里某个部分像是被硬生生剜走了,空落落地疼。
加密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我点开,屏幕上只有寥寥数语,是一个地址、一个时间、一个简单的接头暗号,以及一行冰冷的警告:“目标:接触本地散货团伙‘刀疤’手下。取得初步信任。非必要不主动传递信息,确保安全为首要。任何暴露迹象,立即终止任务,按备用方案撤离。”
短信阅读完毕,屏幕闪烁了一下,内容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轮到我的离开时间了。我拉上运动外套的拉链,将连帽衫的帽子扣在头上,双手插进兜里,缩着脖子,迈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略显拖沓散漫的步伐,走出了更衣室,走向指定的那个偏僻小门。
门外停着一辆脏兮兮的、看不出品牌的破旧面包车。司机是个满脸横肉、一言不发的中年汉子,看都没看我一眼。我拉开车门坐进后排,车子立刻发动,驶离了这座承载了我四周噩梦与重生的废弃工厂。
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窗外的景色从荒凉逐渐变为城市的边缘。我靠在脏兮兮的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景象,感觉自己像一滴水,正被投入一片陌生而汹涌的海洋。加密手机和那个薄薄的钱包贴身放着,像两块烙铁,烫得我心神不宁。
司机在一个混乱的城乡结合部路口把我放下,依旧一句话没说,便驾车离去。我站在原地,环顾四周。这里与我熟悉的城市中心截然不同,嘈杂、混乱,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廉价小吃、垃圾和汽车尾气混合的怪味。路人行色匆匆,面容疲惫或麻木。
根据指令,我的第一个接头地点是附近的一家名为“兴隆”的破旧台球厅。时间是晚上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