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夜店潜行
城市的脉搏在夜幕下跳动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出租车窗外的霓虹灯,不再是白日里清晰的招牌,而化作了流淌的、粘稠的光河,红的像血,绿的像脓,蓝的像某种深海的毒液,它们扭曲着,交融着,将整条街道浸泡在一片虚假的繁华之中。司机放的电子乐,鼓点沉重而机械,像某种工业噪音,试图钻透我的耳膜,将我的思维同化成这单调的节拍。但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强行投入熔炉的冰块,外表或许在高温下开始融化、适应,内里却始终固守着刺骨的寒冷和坚硬的棱角。
右边裤袋里,那部加密手机沉甸甸地坠着,像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微型炸弹,又像一块永冻的寒铁,紧贴着我大腿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杨建国指令的冰冷余温。那几个字,如同用冰锥刻在我的脑海里:“‘蓝调’水面已结冰,鱼会找新窟。‘魅影’夜店,后街西三路口,水浑。去探,只带眼和耳。”
“魅影”。这名字本身就裹着一层粘腻的不祥之感,仿佛那是通往某个阴影世界的入口,一旦踏入,便再难分清真实与虚幻。我低下头,借着车窗反射的模糊倒影,再次审视自己这身精心准备却又无比别扭的行头——紧裹着胸膛、勾勒出肌肉轮廓的廉价黑色t恤,膝盖处用剪刀精心撕扯出破洞、露出皮肤的做旧牛仔裤,脖子上挂着那条从夜市地摊淘来、镀层已经开始斑驳脱落的假金属链子。头发也用劣质发蜡胡乱抓过,试图营造出一种不羁的凌乱。在宿舍那面布满水渍的斑驳镜子前,我演练了无数遍:如何让肩膀塌下去,如何让走路的姿态显得松散拖沓,如何让眼神里带上几分迷茫、浮躁和不耐烦。我试图用这些外在的符号,掩盖掉四年警校生涯如同用钢刷刻进骨子里的挺拔站姿、规律步速,以及那股连自己都未必完全察觉、却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正气。但我知道,最难伪装的,是眼神深处那种下意识观察环境、评估风险、寻找秩序的本能,它们如同呼吸,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难以彻底剥离。
出租车司机在一个距离“魅影”正门还有近百米的街角不耐烦地踩下刹车,似乎不愿太过靠近那片喧嚣的漩涡。“到了。”他嘟囔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我付钱下车,瞬间便被潮水般的人流裹挟。空气立刻变得浓稠、污浊,像一团有生命的粘液,包裹住全身。甜腻到发齁的劣质香水味、刺鼻的酒精气息、年轻身体散发出的荷尔蒙躁动、还有烟草燃烧后残留的焦油味……种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混合饮料。“魅影”那扇厚重的、仿佛由深渊本身铸造的黑漆大门,像一头沉默巨兽张开的口器,门缝里持续溢出低沉狂暴的音浪。那不再是音乐,而是一种物理性的压迫,如同重锤,一下下精准地锤击着我的胸腔,让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跟着那混乱的节拍狂跳。
我再次深吸一口这令人作呕的空气,努力让肩膀塌陷得更彻底些,步伐故意拖沓,脸上挂起一种混合着漫不经心、挑剔和一丝寻求刺激的浮躁神情,随着人流走向那扇巨兽之口。门口,两个如同罗马柱般矗立的保安,穿着紧绷的黑色制服,肌肉贲张,面无表情。他们的眼神不像人类,更像两台高速扫描仪,冰冷、锐利,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的男男女女,仿佛在评估货物的价值与风险。
我压下加速的心跳,将那张质感粗糙、带着印刷油墨味的假身份证递过去。保安粗壮的手指捏过卡片,漠然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大约两秒——那两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然后拿起手持扫描仪,“滴”一声轻响,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微弱却清晰,如同短暂的赦免令。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用力推开那扇沉重得超乎想象的门,瞬间,仿佛跨过了一道界限,进入了另一个维度。
声浪、热浪、以及比门外浓烈十倍的、混杂着更多未知成分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海啸,劈头盖脸地将我彻底淹没、吞噬。视线在最初的几秒内是完全失焦的,只有一片疯狂闪烁、旋转的光影混沌。癫狂的镭射灯将空气中弥漫的烟雾切割成不断变幻、扭曲的诡异形状,像一群挣扎的幽灵。高频闪烁的频闪灯让舞池里那些疯狂扭动躯体的男男女女动作变得卡顿、跳跃,如同坏掉的提线木偶,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恐怖感。冰冷的激光束像手术刀,在昏暗和喧嚣中无声地划来划去。音乐?这里没有音乐,只有持续不断的、震得人牙齿发酸、五脏六腑都跟着共振的低频轰鸣,所有的交谈都变成了必须贴近耳朵、声嘶力竭的吼叫,辅以夸张混乱的手势。
我像一尾被扔进湍急混浊河流的鱼,艰难地、被动地挤过摩肩接踵、汗津津的人群。各种陌生的、带着不同温度的躯体不可避免地碰撞、摩擦,传递来令人不适的力道和气息。汗水几乎在几秒钟内就浸透了我廉价的t恤,粘腻地紧紧贴在皮肤上,如同第二层湿冷的表皮。我强迫自己移动,目光在令人眩晕的光影中搜寻,最终找到一个靠近角落、背后是墙、视线却能勉强覆盖大半个舞池和部分卡座的吧台位置。这里相对安静一丝丝,但也充斥着浓重的烟酒味。
“一瓶最便宜的啤酒。”我对着吧台后那个面无表情、动作机械的酒保喊道,声音淹没在噪音里,只好伸出食指比划了一下。
冰凉的玻璃酒瓶握在手里,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镇定感。这是我的“道具”,是我在这个疯狂世界里勉强抓住的一根稻草。我没有喝,甚至没有让嘴唇碰到瓶口,只是用它来掩饰我如同猎鹰般四处巡弋、搜寻猎物的目光。
我的狩猎,在这片欲望的沼泽里,正式开始了。目标是那包藏在甜美梦幻名字下的、能吞噬灵魂的致命毒药。杨建国冰冷的警告在耳边回响:这种新型毒品的完美温床,就是这种年轻人聚集、理性被酒精、音乐和群体狂热彻底麻痹的场所。
时间在这片永恒的喧嚣中失去了线性意义,变得粘稠而缓慢。我强迫自己像一尊逐渐风化的石像,融入这个阴暗的角落。偶尔,我会机械地晃动几下手中的酒瓶,让里面金黄色的液体泛起泡沫,或者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瓶身,努力扮演一个无所事事、等待同伴或者单纯买醉的闲散人员。然而,我的眼神却像最精密的雷达,不敢有丝毫懈怠,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些灯光昏暗的卡座——那里,肢体纠缠,窃窃私语,偶尔爆发出放纵的大笑;扫过更深处那些几乎完全被阴影吞噬的角落——似乎有更隐秘的交易在发生;扫过像工蚁一样穿梭在人群中的服务员托盘里那些色彩艳丽的液体……
一切看似都是这座夜店生态圈里正常甚至必然存在的混乱与堕落。但我要寻找的,是那丝隐藏在这些表象之下、更加危险的异常。焦躁和一丝自我怀疑开始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我的心脏。是我的判断出了错?还是“蓝调”事件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浑浊的水塘,让底下这些敏感狡猾的生物受惊过度,早已悄然转移到了更隐蔽的巢穴?
就在我的耐心即将被这令人窒息的声光轰炸和污浊空气消耗殆尽,准备放弃这次侦查,另寻他路时,舞池边缘一伙与周围环境既融合又突兀的人群,猛地拽住了我的视线。
四男两女,年纪看起来比我还小,应该就是大学生模样,但穿着打扮却极力模仿着某种想象中的“社会”风格——夸张的商标,闪亮的配饰,刻意做出的倨傲表情。然而,眉眼间的稚嫩和那种“扮演”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其中一个染着极其刺眼的亮紫色短发的男生,正情绪激动、眉飞色舞地对同伴们比划着,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女生的脸上。然后,他像进行某种神秘仪式般,神秘兮兮地、又带着炫耀意味,从紧身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细长的、约手指长度、色彩斑斓得像儿童吹泡泡玩具或者廉价荧光棒的塑料管状物。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那大小,那纤细的形状,尤其是那鲜艳到诡异、如同毒蘑菇般警告色的配色——彩虹烟!和杨建国提供的资料图片,以及医院里那种绝望气息背后隐含的恶魔形象,完美重合!
他们迅速而默契地围拢,形成一个相对密实的小圈,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外来视线。紫发男生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拧开塑料管的一端,将一些闪烁着诡异光泽的、彩色细沙状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在摊开的一张皱巴巴的纸币上。接着,他低下头,鼻子凑近,猛地、深深地一吸!粉末瞬间消失在他的鼻腔里。其他几人,包括那两个看起来年纪更小的女生,也依次效仿,动作几乎没有迟疑。整个过程快速、安静,在震耳的音乐和狂乱舞动的人群背景下,几乎像无声的默剧。
然而,变化是立竿见影且骇人的。短短十几秒后,他们的眼神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涣散、迷离,瞳孔不规则地放大,焦距失准。脸上泛起一种不健康的潮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亢奋、近乎癫狂的神情。他们随着音乐扭动的身体不再受意识控制,变得夸张、扭曲,充满了神经质般的抽搐感,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操纵的木偶,彻底沉溺于药物制造的幻境之中。
找到了!罪恶,就以这样一种赤裸、嚣张又令人心寒的方式,在我眼前上演!
一股灼热的愤怒,混合着任务取得关键突破的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兴奋,猛地冲上我的头顶,让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我几乎要条件反射地、像在训练场上扑向假想敌那样冲过去,将他们制服,阻止这丑陋的一幕。但杨建国那句“只带眼和耳”,如同一条冰冷的铁链,瞬间勒紧了我的冲动,几乎让我窒息。我是观察者,是影子,是记录仪,唯独不能是执行者。我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身为警察的本能,牙齿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腥甜。我强迫自己更加专注,像扫描仪一样记忆他们的体貌特征——紫发,寸头,胖瘦,衣着颜色,面部大致轮廓……同时,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更加仔细地扫描他们周围,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隐藏在更深处的“向导”或上线。
然而,或许是我注视的时间太久,目光太过专注、锐利,带着一种与周围寻欢作乐氛围格格不入的审视感;或许是我这个彻头彻尾的生面孔,长时间独自占据着一个偏僻角落,既不喝酒也不跳舞,像一块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石头,引起了暗处眼睛的注意。那个正处于药物亢奋峰值、感官可能被放大了数倍的紫发男生,毫无征兆地,猛地转过头!他那双瞳孔涣散、布满血丝、如同蒙上一层油膜的眼睛,穿透摇曳晃动、光怪陆离的人影,像两盏飘忽不定的鬼火,直勾勾地、精准地锁定在了我的脸上!
先是药物作用下的一片茫然和空洞,随即,一丝清晰的疑惑如同水底的暗流般浮现,并迅速转化为被侵入领地后的野兽般的警惕和赤裸裸的凶狠!他猛地一把拉过旁边那个剃着青皮寸头、脖颈粗壮、身材敦实得像个小号汽油桶的同伙,歪着头,语速极快地耳语了几句,目光却始终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
瞬间,四道、不,是连同旁边另外两人在内的、好几道充满敌意、审视和毫不掩饰威胁的目光,如同舞台上突然打亮的追光灯,齐刷刷地、冰冷地聚焦在我身上,将我牢牢钉死在原地!
暴露了!彻底暴露了!
肾上腺素的急剧分泌让我的四肢末端瞬间一片冰凉,而胸腔里却像点燃了一把火。全身的肌肉纤维像听到了最高级别的战斗警报,瞬间绷紧至极限,四年格斗训练形成的本能几乎要破体而出——评估最近的威胁距离(寸头男,约一点五米),计算攻击角度(下颌、喉结、肋下),思考如何利用吧台作为支点,最快速度制服第一个目标,制造混乱……但这些如同电流般闪过的战斗念头,刚刚冒头,就被我以强大的意志力狠狠地、无情地压了下去!不能动手!记住你的身份!任务!任务高于一切!现在冲突,意味着前功尽弃,意味着可能被打成重伤甚至更糟,意味着杨建国的计划彻底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