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军官绝望的哭喊,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刚刚因王武那惊天一箭而沸腾起来的狂热气氛,瞬间凝固。高台之上,风似乎都停了,只剩下那名军官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废墟里木柴燃烧殆尽后发出的“噼啪”轻响。
张宁脸上的兴奋僵住了,她看看那名军官,又看看李玄,有些不知所措。
王武刚刚归鞘的锋芒,似乎也被这沉重的现实压了回去,他默默地垂下长弓,眉头紧锁。
李玄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直至消失不见。
他刚刚还在为自己创造了一位“箭神”而心生豪迈,为那暴涨到八万多的气运点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富足。他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可以用这股力量去重塑麾下的猛将,去打造一支无敌的军队。
可现实,却用最残酷的方式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可以点化凡人成神,却变不出救命的药材。他可以阵斩河北名将,全歼两万大军,却无法阻止自己麾下的士兵,在胜利之后,于痛苦的呻吟中慢慢走向死亡。
战争,从来不只是战场上的厮杀。胜利的背后,是需要用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去填补的代价。
“带我过去。”
李玄的声音很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这平静之下,压抑着怎样的暗流。
他没有再看王武一眼,也没有理会张宁的担忧,径直走下高台,大步流星地朝着城中伤兵营的方向走去。
所谓的伤兵营,只是临时征用的一片坊区,原本是城中富户的宅邸,如今却成了人间炼狱。
还没走进院子,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便扑面而来。那是血腥味、汗臭味、脓液的腐败气味,以及劣质草药被熬煮后那种刺鼻味道的混合体,熏得人几乎要窒息。
紧接着传来的,是连绵不绝的呻吟。高亢的,低沉的,压抑的,绝望的……成百上千种痛苦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攫住每一个踏入此地之人的心脏。
李玄的脚步顿了一下,但随即又迈开,掀开充当门帘的破布,走了进去。
院子里,地上,廊下,所有能躺人的地方都躺满了人。
他们都是玄甲军的士兵,昨夜,他们还是跟随着李玄冲锋陷阵,悍不畏死的勇士。而此刻,他们却像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身上缠着已经被血浸透成黑红色的麻布。
几名须发皆白的老军医,带着几个十几岁的药童,正满头大汗地穿梭在人群中,忙得脚不沾地。但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换一换绷带,或者喂上几口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的汤药。
看到李玄进来,院内陡然一静。
那些还清醒着的士兵,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主公”。
“都躺下!”李玄低喝一声,声音沙哑。
他快步走到一名老军医身前,那老者正为一个腹部被长矛捅穿的士兵按压伤口,可鲜血依旧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涌出。
“情况到底怎么样?”李玄沉声问道。
老军医满手是血,他抬起头,看到是李玄,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绝望。他嘴唇哆嗦着,摇了摇头:“主公……撑不住了。”
“城里的金疮药、止血散,昨夜就已全部用光。三七、白芷这些药材,也已经告罄。现在只能用些车前草、蒲公英捣碎了外敷,根本……根本不管用啊!”
“重伤的弟兄,足有四百多人。大部分都是刀创和箭伤,伤口一旦发炎溃烂,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高烧不退,活活疼死……老朽,老朽无能啊!”
说着,老军医这个在军中见惯了生死的硬朗汉子,竟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李玄的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他蹲下身,看着地上那个腹部受伤的士兵。那是个很年轻的士兵,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他的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李玄俯下身,凑到他嘴边,才听清了那微弱的声音。
“娘……我……我想吃……您做的……炊饼……”
李玄伸出手,握住了他那只冰冷的手。
年轻的士兵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涣散的目光微微聚焦,他看清了李玄的脸,脸上竟挤出了一丝笑容。
“主……主公……我们……赢了……吗?”
“赢了。”李玄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赢了,大获全胜。”
“嘿嘿……那……那就好……”
士兵笑了,那笑容纯粹而满足。下一刻,他握着李玄的手,猛地一松,头一歪,再没了声息。
李玄静静地蹲在那里,握着那只已经失去温度的手,一动不动。
跟在他身后的张宁,看着这一幕,眼圈瞬间就红了。王武则默默地别过头去,握着弓的手,青筋毕露。
良久,李玄才缓缓松开手,替那名士兵合上了双眼。
他站起身,环视着这满院的痛苦与死亡,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无力与狂怒的情绪,在他胸中疯狂冲撞。
他刚刚才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以为自己能改变很多事。
可他连自己士兵的命都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