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三公的袁氏门楣,赋予了这座都城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与雍容。太守府的殿宇更是宏伟壮丽,梁柱上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样,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漆木地板,足以让任何初次踏入此地的人,感到自身的渺小与敬畏。
然而,今日这座辉煌大殿内的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数十名文臣武将分列两旁,一个个低垂着头,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发出半点声响,引来主座上那位的雷霆之怒。
大殿中央,一个黑漆描金的木盒,静静地摆放在那里。盒子没有盖上,里面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正对着主座的方向。头颅的面孔上,还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惊恐与错愕,正是前些天被派往郡城招揽李玄的使者。
袁绍高坐于主位之上,他昔日里那张总带着几分雍容与傲气的脸,此刻已然扭曲。他的双手死死地攥着座椅的扶手,骨节凸起,青筋虬结,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怒。
他本以为,自己屈尊降贵,派去使者,送上一纸“奋武将军”的任命,对于那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李玄,已是天大的恩赐。对方理应感激涕零,纳头便拜,将他那支小有战力的兵马,连同那座刚刚到手的郡城,一并献上,作为自己霸业的点缀。
可他等来的,不是卑躬屈膝的降表,而是一颗使者的头颅。
这已经不是拒绝,这是宣战。
这更不是简单的宣战,而是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当着他麾下所有文武的面,狠狠地抽在了他袁本初的脸上!
“好……好一个李玄!”
袁绍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仿佛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大殿。
“本将军坐拥四州之地,带甲百万,天下英雄,谁敢不敬我三分!区区一个占山为王的草寇,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竟敢斩我使者,辱我门楣!”
他猛地一脚,将面前盛放着瓜果的案几踹翻在地。铜盘玉盏碎裂一地,发出刺耳的巨响,也惊得殿内众人齐齐一颤。
“传我将令!”袁绍的咆哮声在大殿中回荡,“尽起冀州之兵,我要亲率大军,踏平那座郡城,将那李玄小儿碎尸万段,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主公息怒!”
“主公息怒!”
阶下,以审配、逢纪为首的一众谋士连忙出列,跪倒一片。
“主公,为一竖子,何须劳动虎驾亲征?此等狂徒,不过是跳梁小丑,不日便将自取灭亡!”逢纪高声道,言语间充满了对李玄的不屑。
审配也跟着附和:“主公息怒,杀鸡焉用牛刀?只需遣一上将,领兵数万,不出一月,必能将那李玄的首级献于主公帐下!”
这些话,无疑是火上浇油。袁绍听着,胸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他要的不是胜利,他要的是亲手碾碎对方的快感,他要让天下人都看看,忤逆他袁本初,会是何等凄惨的下场!
就在这满殿的附和与请战声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冷静地响了起来。
“主公,不可。”
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殿内狂热的气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谋士田丰,从队列中缓缓走出。他面容刚毅,眼神清明,不像其他人那般跪伏于地,只是对着袁绍,深深地行了一礼。
袁绍的目光,如刀子般落在了田丰身上,声音冰冷:“田别驾,你有何高见?”
田丰对袁绍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视若无睹,他直起腰,朗声道:“主公,丰以为,此时非是与李玄开战之时。”
“为何?”袁绍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危险的意味。
“主公试想,我等当前最大的敌人是谁?”田丰不答反问。
“自然是北平的公孙瓒!”袁绍身旁,一名将领不假思索地答道。
田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错。公孙瓒占据幽州,兵精粮足,对我冀州虎视眈眈,乃我等心腹大患。如今我军主力正与公孙瓒在界桥一带对峙,战事焦灼。若此时分兵南下,去攻打一个无关紧要的郡城,岂不是正中公孙瓒下怀?”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殿内的同僚,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那李玄不过是癣疥之疾,公孙瓒方是心腹大患!我军应当集中全力,先破公孙瓒,一统河北。待河北平定,我等坐拥燕、赵、青、冀四州之地,兵强马壮,届时再挥师南下,那李玄一介竖夫,不过弹指可灭!何必急于一时,因小失大?”
田丰的这一番话,条理清晰,字字珠玑,将战略上的利弊剖析得一清二楚。
大殿之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方才那些叫嚣着要踏平郡城的文武,此刻都低下了头。他们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没人敢在袁绍盛怒之时,说出这等忤逆之言。
袁绍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当然知道田丰说的是对的。作为一个能与天下群雄争锋的霸主,他并非没有战略眼光。
可是,道理是道理,脸面是脸面。
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可以容忍在与公孙瓒的对决中暂时失利,因为那是同等级别的对手。但他无法容忍,一个在他眼中连做他对手资格都没有的无名小卒,敢如此猖狂地挑衅他。
若今日听了田丰之言,隐忍不发,消息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他袁本初?岂不是要说他畏惧了那个李玄?说他连一个使者被杀的仇,都不敢报?
他的威望,他的颜面,将置于何地?
袁绍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理智与怒火,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交战。他看着下方据理力争、神情刚直的田丰,一股无名火再次升腾而起。
他觉得田丰不是在劝谏,而是在指责。指责他的冲动,指责他的短视。
“田丰……”袁绍的声音,冷得像是能结出冰来,“你的意思是,我袁本初,就该忍下这份奇耻大辱,让天下人耻笑吗?”
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主公即将暴怒的前兆。田丰若再坚持,恐怕就要大祸临头。
然而,田丰却仿佛没有察觉到这份危险,他抬起头,迎着袁绍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主公,为霸业计,一时的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方成一代兵仙。主公欲成王霸之业,当有胜于古人之胸襟!”
“放肆!”
袁绍终于彻底爆发,他抓起桌案上仅剩的一个铜杯,狠狠地朝着田丰砸了过去。
铜杯擦着田丰的额角飞过,撞在后方的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滚落在地。
一缕鲜血,顺着田丰的鬓角,缓缓流下。
但他依旧站得笔直,脊梁没有弯下分毫。
大殿之上,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僵持。一边是暴怒如狂的北方霸主,一边是宁折不弯的刚直谋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终的裁决。
袁绍死死地盯着田丰,眼中杀机毕露。他真的很想下令,将这个处处忤逆自己的家伙拖出去砍了。
可他不能。
田丰在冀州士人中威望甚高,又是他倚重的第一谋士,若是杀了他,必会引得军心动荡,人心离散。
杀,不能杀。
不杀,这股恶气又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让他几欲发狂。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一个洪亮如钟,充满了无尽傲气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主公息怒!田别驾所言,固然是老成谋国之言。但,为将者,当为主公分忧,为君上雪耻!”
一人从武将队列中,大步而出。
他身长九尺,虎体猿臂,一身精良的明光铠甲在殿内灯火的照耀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他走到大殿中央,对着袁绍单膝跪地,声若惊雷。
“区区一个李玄,何须主公动用大军,又何须让主公忍此屈辱?”
“末将,颜良,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