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铁门被两名膀大腰圆的工匠缓缓推开，一股迥异于皇家学院任何工坊的声浪与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袭来。依旧是机器轰鸣的铿锵，依旧是齿轮咬合的律动，依旧是金属切削的嘶鸣，但所有这些声音都被一种更加尖锐、更加急促、更加富有爆发力和穿透力的低沉咆哮所统御、所覆盖！那是一种连续不断的、蕴含着近乎狂暴力量的“嗡嗡”轰鸣，仿佛有无数头钢铁巨兽在同时低沉地咆哮，震得人胸腔都在微微共鸣。
扶苏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迈过高高的门槛，眼前的景象让他以及身后的胥坤、项少龙等见多识广之辈，都瞬间怔在原地，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工坊的整体布局框架与其他大型工坊并无本质区别——高大的铸铁桁架支撑着屋顶，纵横交错的天轴与地轴通过复杂的齿轮系统将动力传递至各个角落，一台台钻床、铣床、刨床、车床乃至小型冲压设备正在工人的操作下有序地工作着。
然而，最大的、颠覆性的不同，在于动力之源！
在其他所有工坊，动力的心脏无一例外是那庞大、笨重、不断嘶吼着喷吐白色蒸汽的蒸汽机组。它们如同饕餮巨兽，需要吞噬堆积如山的煤炭，需要源源不断的活水供应，巨大的锅炉和凝汽器占据着骇人的空间，使得整个工坊都弥漫在闷热、潮湿、煤灰飞舞的环境之中。
但在这里，在这间守卫森严的工坊内，景象截然不同！
看不到那标志性的、如同小山般的煤堆，看不到专门为锅炉供水的巨大水车或密集的管道网络，更没有那占据工坊中心位置、需要专门水泥基座承载的庞大蒸汽机和它那硕大无比的锅炉！
取而代之的，是分布在工坊各处、数量更多、但体积却相对小巧紧凑得多的奇特机器！它们像是一个个独立而强劲的心脏，被分别牢固地安装在各个机床旁的混凝土基座上，通过齿轮直接与工作母机相连。这些机器同样由冰冷的钢铁铸就，结构异常精密紧凑，外部包裹着用于散热的密集鳍片。
它们内部发出那种低沉而极具力量的连续性轰鸣，绝非蒸汽机那缓慢而沉重的“吭哧——吭哧——”喘息，而是一种高速、稳定、仿佛每一个瞬间都在压缩与爆发中循环的“嗡——轰——嗡——轰——”的咆哮！随着这充满力量感的韵律，它们的输出轴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高速旋转，将澎湃而直接的动力几乎毫无损耗地传递出去，带动着那些机床以远超蒸汽机时代的效率和速度疯狂工作着。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浓重湿漉的水汽和呛人的煤烟味，而是一种淡淡的、略显刺鼻的……燃烧后的油料气味？混合着高温金属摩擦产生的微热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代表着全新力量时代的工业气息。
扶苏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就被那些正在咆哮的紧凑钢铁造物牢牢锁定了。
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血液奔流加速，一个近乎荒谬绝伦、却又让他灵魂深处都为之颤栗和无比渴望的猜想，如同破土的春笋般猛地蹿上心头——这结构，这声音，这原理……这玩意，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内燃机的原始雏形？！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大秦的科技树难道在朕的蝴蝶翅膀扇动下，已经狂飙突进到了准备点开第二次工业革命核心科技的地步了？！这才多久？！从蒸汽机到这可能的内燃机，这跨越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就在扶苏心神剧震，几乎难以自持之际，一个身影如同安装了机簧般，敏捷地从一台正以惊人速度切削着金属件、火花四溅的铣床后方蹦了出来。
来人动作干净利落，几步便跨到众人面前，站稳后干净利落地躬身行礼，声音洪亮有力，透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与自信，甚至还有几分迫不及待展示成果的兴奋：
“学生公输昂，参见陛下！见过茅院长！师尊！”
扶苏闻声，勉强将目光从那些轰鸣的机器上移开，看向眼前这位年轻人。
只见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清秀，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有神，闪烁着智慧与热情的光芒，虽然脸上、手上和工服上都不可避免地沾着些许油污，却丝毫不影响他那股子活力四射、开朗自信的气质。
他行动间干脆果决，言语流畅清晰，神态落落大方，这怎么看都和禽滑厘一路上描述的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闷葫芦”、“泥塑木雕”般的木讷弟子形象截然相反，简直是判若两人！
扶苏不由大感好奇，侧过头看向身旁的禽滑厘，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打趣道：“禽爱卿，这便是你口中那个需要严加管教、终日发呆、险些让你清理门户的‘闷葫芦’徒弟公输昂？朕看他这性格挺活泼开朗啊，言语便给，思维敏捷，行动如风，可不似你说的那般木讷寡言，沉默如山啊。”
禽滑厘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那是混合了极度自豪、些许尴尬、万分庆幸以及一丝不堪回首的无奈苦笑，额角似乎还有几道看不见的黑线垂下。
他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感慨：“陛下圣明，洞察秋毫……此子如今这般模样，实乃……实乃‘后天突变’，‘棍棒之下出巧匠’啊！许是上次臣……臣恨铁不成钢，教育得过于‘深刻’、‘直击灵魂’，又或者这孽徒真的在生死关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豁然顿悟了。自那日之后，他便如同被高人醍醐灌顶，彻底换了个人般！”
禽滑厘摇着头，模仿着公输昂那絮絮叨叨的语气，惟妙惟肖地抱怨道：“他不仅话多了，思维活跃了，简直就摇身一变，成了个行走的话痨精！有事没事便精准地捕捉到臣的身影，然后如同跗骨之蛆般贴上来，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巨细靡遗地诉说他的每一个新想法、每一个实验进展、每一个零件改进，从动力原理到气门间隙，从油料配比到材料改进，恨不得把他那颗脑袋里所有的奇思妙想和技术细节一刻不停地、事无巨细地全倒出来！臣这耳朵，都快被他磨出茧子来了！真是快把臣烦死了，恨不得有时把他的嘴给缝上！”
他似乎想起了公输昂当时的原话，学得更加起劲：“按这孽徒自己的说法，他是‘怕极了！真是怕极了师尊您老人家再产生一丁点儿误会！万一您哪天心情不好，看弟子又不顺眼，忍不住又动了家法，弟子这小身板、小骨头，可万万经不住您第二回爱的抚慰了！所以弟子痛定思痛，决定洗心革面，不管大事小事，有用的没用的，靠谱的不靠谱的，弟子觉得都得先说出来，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透透彻彻，掰开了揉碎了，绝不让师尊您有丝毫误解、猜测、生气的可能！一切为了生命安全！’”
“噗嗤——哈哈哈！”扶苏身后的胥坤第一个彻底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连忙又捂住嘴，肩膀剧烈抖动。项少龙也是紧绷着脸，但嘴角疯狂上扬，显然忍得十分辛苦。连一向严肃的茅焦也是捋着胡须，看着自己这位位高权重、武艺高强却偏偏拿徒弟没办法的老友兼同僚那副生无可恋的吃瘪样子，乐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扶苏更是被这生动的描述逗得前仰后合，爽朗的笑声在机器的轰鸣中格外清晰。这公输昂，真是个活宝！一个被师父打怕了的天才技术宅！不过，这种“话痨”式的研发人员，在需要高度协作和沟通的科技创新领域，可比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拒绝交流的“闷葫芦”要可爱得多，也要高效得多！
他止住笑声，看向眼前这位因为陛下的关注而更加兴奋、眼神灼灼放光的公输昂，眼中充满了极其浓厚的兴趣和期待：“公输昂，不必多礼。你的师尊和茅院长一路上对你的这项发明可是赞不绝口，推崇备至，甚至不惜用‘价值半载国赋’、‘帝国瑰宝’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可是把朕的胃口吊得足足的。来，现在就给朕好好介绍介绍，眼前这些轰鸣的钢铁杰作，究竟是何等惊天动地的神奇物件？其原理为何？妙在何处？朕，洗耳恭听，很是好奇。”
公输昂一听皇帝陛下亲自点名，并且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立刻如同被点燃的火箭，精神百倍，脸上焕发出极度自豪的光彩，仿佛终于找到了世界上最懂他、最识货的知音听众。他连忙侧身引路，声音都因激动和急切而拔高了几分，语速不自觉地加快：“陛下圣明！陛下请看！就是此物！这一切的核心！”
他带着众人走到最近的一台正在全力工作的奇特机器旁。这台机器大约有半人多高，结构紧凑而充满工业力量感。其核心是一个厚重坚固的铸铁气缸体，外面紧密地包裹着一层层的散热鳍片，以驱散那惊人的燃烧热量。气缸上方是一个结构异常复杂的缸盖，由精钢打造，上面连接着许多粗细不一、走向清晰的铜管——有进气的，有排气的，还有似乎是输送油料的。缸盖上还凸起着几个造型奇特的阀门机构，通过精巧的摇臂与一根不断旋转的细长金属轴相连。
一根粗壮有力的曲轴从气缸体一侧有力地伸出，通过一根结实的连杆与气缸内部看不见的活塞相连。此刻，这根曲轴正在以一种令人目眩的速度高速旋转，带动着一个沉重的铸铁飞轮，发出稳定而极具威慑力的低沉轰鸣。飞轮又通过多层牛筋皮带，将这股澎湃的动力高效地传输给一旁那台正在以惊人速度切削一块钢坯、火星四溅的铣床。那铣床的工作效率，肉眼可见地比旁边工坊里同型号但由蒸汽机驱动的机床快了不止一筹！
“陛下，此物学生与参与研制的诸位师兄弟将其命名为——‘神工·火油动力机’！”公输昂的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自豪和一种开创新时代的使命感，他彻底进入了状态，开始滔滔不绝、极其详尽地讲解起来，语速快而清晰，细节丰富，果然是个“话痨”天才无疑。
“此物之灵感诞生，并非凭空而来，实乃学生长期痴迷于观察、苦苦思索，最终受学院两大现有奇迹启发，融会贯通而来！”他伸出两根手指，目光炯炯。
“其一，便是学院的动力基石——蒸汽机！”他语气充满敬意，“学生长期痴迷于其精妙绝伦的构思——利用燃烧煤炭之热能，加热清水转化为高温高压之蒸汽，再以蒸汽之膨胀伟力推动气缸内之活塞做往复直线运动，最后通过巧妙的连杆曲轴机构，将这直线运动转化为稳定而持续的旋转运动，从而输出机械动力。此乃‘化热为力’之典范，堪称巧夺天工！”
“然而，学生亦观察到其巨大弊端：过程冗长，热能需经水汽二次转换，损耗巨大；且体型笨重，离不开巨量煤炭与活水，束缚极多。”他话锋一转，指向第二个灵感来源。
“其二，便是工学院与化学院诸位博士联合研制成功的载人热气球！”他眼中闪烁着悟道般的智慧光芒，“学生曾多次痴迷地观看热气球壮丽升空之景象，对其球体下悬挂的那具神火喷灯印象极深，为之震撼！那喷灯通过加压，将化学院提炼之‘火油’雾化喷出，遇明火即形成猛烈、集中、温度极高之烈焰，瞬间加热球囊内之空气，产生巨大浮力，竟能托举庞然球体与人员升入苍穹！学生当时便萌生一个大胆至极的想法：蒸汽机之热，源于燃煤烧水，何其间接迂回！为何不能像这神火喷灯那般，直接燃烧一种更容易点燃、能量密度更高、更易携带之液体燃料，并想方设法让这燃烧……不，是让这爆燃，直接发生在密闭的气缸内部呢？！以此产生更直接、更猛烈、更高效、更紧凑的动力呢？！”
扶苏听得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蹦出胸腔！内燃！ 这小子竟然纯粹依靠自己的观察、思考和摸索，抓住了内燃机最核心、最本质的思想——让燃料在气缸内部燃烧爆炸，直接做功！这是何等的天才！何等的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