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那场关于西域战略定性的朝议,如同一道最高指令,迅速传导至帝国庞大官僚体系的每一个神经末梢。扶苏的意志被清晰无误地解读和执行:效率至上,华夏本位,开拓优先。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和相关后勤保障部门,以前所未有的高效运转起来。
兵部的调兵文书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出;户部的粮草调度、工部的军械弹药生产计划、将作监和铁路营运司的西域铁路建设方案……无数指令和资源开始向着西方倾斜。帝国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那片刚刚被鲜血与烈火重新洗礼过的土地,以及更遥远的未知领域。
朝会散去,百官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离去。而黑冰台指挥使蒙毅,却并未立刻返回他那隐秘的官署,而是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远远辍在皇帝仪仗之后,直至扶苏屏退大部分随从,独自一人信步走向御花园深处。
初夏的御花园,繁花似锦,草木葱茏,微风送来阵阵馥郁芬芳,与方才大殿之上冰冷肃杀的氛围截然不同。扶苏在一处临水的亭阁中停下,凭栏望着水中悠游的锦鲤,似乎在想些什么。
蒙毅这才悄无声息地趋步上前,在亭外恭敬行礼:“臣,蒙毅,参见陛下。”
扶苏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散朝后便一直跟着,有什么事,说吧。此处没有外人,你我君臣之间,不必过于拘谨。”
蒙毅连忙再拜:“谢陛下。”他直起身,略作沉吟,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谨慎地开口,声音压得较低:“陛下,朝议之上,陛下圣断,已明是非,定下基调,臣万分钦佩。只是……只是有些具体细节,关乎后续经营,臣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当向陛下单独禀明。”
“讲。”扶苏言简意赅。
“是。”蒙毅应道,“陛下,武威侯此战,功勋卓着,拓土千里,确是不世之功。然……然其手段之酷烈,后果之……彻底,亦远超预期。月氏故地,经此一役,尤其是昭武之殇,其境内人口,据黑冰台最新估算,整个月氏现存者恐已不足十万,且多是老弱妇孺与惊魂未定、心智受损之辈。”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如今的月氏,广袤土地之上,人烟稀少,城池俱毁……与其说是我大秦新得之疆土,不如说是一片……一片被彻底打烂的战场废墟,或是一座巨大的、需要重兵看守的军事要塞。项羽他……这次确实是做得太狠、太绝了。”
蒙毅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痛惜:“就连臣麾下黑冰台,此前奉命潜伏于昭武城内,负责煽动混乱、搜集情报的数名精锐密探,因事发突然,炮火覆盖毫无征兆,未能及时撤出……亦不幸罹难,为国捐躯了。”
他抬起头,看向扶苏的背影,语气诚恳甚至带着几分委屈:“陛下明鉴,黑冰台上下,皆以帝国利益为至高准则,以陛下之命是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臣已即刻下令,厚恤阵亡密探之家眷,必不使忠魂寒心。然……陛下,似此等无差别之毁灭打击,若成常例,臣恐……恐日后敌后潜伏、情报搜集之事,将无人敢为,亦难以开展啊。还望陛下体察。”
扶苏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汉白玉的栏杆。他哪里能不明白蒙毅的意思?这哪里是单纯汇报情况,分明是来他这里替手下人抱屈,委婉地表达对项羽这种“不分敌我、一概轰平”打法的不满和担忧。
他转过身,看着蒙毅那张带着忧色的脸,缓和了一下气氛,安抚道:“蒙卿之忧,朕知道了。黑冰台将士之功,朕从未或忘。此次牺牲之密探,抚恤加倍,其家眷子女,由朝廷供养终身。他们的忠勇,帝国会铭记。”
随即,他神色一正,道:“项羽此战,虽达战略目的,然手段确失之粗暴,耗费巨大,且后患亦不容忽视。朕已于旨意中委婉申饬。这样,蒙卿,你通过黑冰台的秘密渠道,以你的名义,私下再给项羽去一封密信。”
扶苏斟酌着用词:“信中,首要肯定其战功,稳定军心。其次,可转达朕之关切:朕知他爱兵如子,欲以钢铁换性命,此心可嘉。然,战争并非只有毁灭一途。日后作战,须得谋划更加周全精细。在确保达成战略目标、最大限度减少我军伤亡的前提下,亦当考量战后治理与收益。土地占了,需人耕种;矿藏开了,需人开采;城池毁了,重建亦需民力。若尽数化为焦土,所得唯有空地,而失其民力物力,岂非徒耗国力?譬如此次月氏,其王宫府库、贵族积累之金银财货,想必亦尽数毁于炮火,于帝国而言,亦是损失。长此以往,虽拓土万里,然国库空虚,民力疲敝,亦非长久之计。让他仔细思之,平衡其中分寸。”
蒙毅仔细听着,眼中闪过领悟之色。陛下这是既不想打击前线将领的积极性,又要切实纠正其过于极端的做法。由自己这个情报头子以“同僚建言”和“转达圣意”的方式私下沟通,确实比明发上谕的正式申饬更为妥当,也给了项羽台阶下。
“臣,明白了。”蒙毅郑重拱手,“陛下思虑周全,臣必妥善转达圣意,既彰显陛下体恤将士、顾全大局之仁,亦促使武威侯反思改进,日后作战更趋完善。”
“嗯。”扶苏点了点头,对蒙毅的领悟能力很是满意。然而,蒙毅并未立刻告退,脸上反而浮现出更深沉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