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
是真的没了。
眼前,哪里还有半点城市的影子?没有高耸的城墙雉堞,没有林立的房屋街巷,没有繁华的市集广场,甚至没有明显的地标性建筑残骸,比如高大的神庙穹顶或者王宫的尖塔。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高低起伏的、由无数破碎的砖石、烧焦碳化的木料、扭曲变形的金属器件、融化又凝固的琉璃瓦、以及各种根本无法辨认原本形态的杂物堆积而成的……巨大的、冒着缕缕青烟和暗红色火光的、无比丑陋的垃圾山!
其面积是如此之广,以至于看上去仿佛一片新生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高原。
偶尔有几根特别粗大、焦黑如炭的巨大木梁,或者半截断裂的、雕刻着模糊花纹的石柱,如同巨兽死亡后腐烂露出的狰狞枯骨,顽强地、歪歪斜斜地刺出废墟的表面,无声却嘶哑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存在与辉煌。
整个区域被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如同骨灰般的尘埃和灰烬覆盖着,使得这片废墟在夕阳残存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机的苍白。
巍峨雄壮的月氏王都?曾经商旅云集、容纳数十万人口的西域重镇?
此刻,它仅仅存在于地图和记忆之中,成为一个冰冷的地理名词,一个即将被抹去的历史符号。在物理层面上,它已经被以一种最彻底、最暴烈、最无可挽回的方式,从大地上彻底抹平!连一块完整的砖头都很难找到!
项羽举着望远镜,久久无言。即便以他的心志之坚,杀伐决断、见惯尸山血海,面对自己一手主导、亲手造成的这番简直是改天换地般的恐怖景象,也不由得从灵魂深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这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战争了,这是天罚!是神怒!是凡人僭越了神权才能动用的毁灭之力!
“命令部队……”良久,项羽才缓缓放下望远镜,他的声音竟然出乎意料地有些沙哑和干涩,与他平日里的雷霆之音判若两人,“上前探查!各组保持战斗队形,相互掩护,小心残火、塌方和可能的……陷阱。”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两个字,尽管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还能有什么像样的陷阱呢?
命令下达,早已待命多时的一队队秦军步兵,端着上了雪亮刺刀的燧发枪,以标准的搜索队形,极其谨慎地、一步一步地踏入了这片散发着浓郁死亡气息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废墟。
眼前的景象,瞬间让这些经历过陇东剿匪、永固巷战,自诩为百战老兵的悍卒们,感到头皮发麻,脊背发凉,不少人甚至下意识地干呕起来。
脚下根本无处下脚,全是松软滚烫的灰烬和尖锐嶙峋的碎砾,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会扬起大量细腻的、灰白色的尘埃,这些尘埃仿佛带有某种不祥的魔力,粘在皮肤上,钻进口鼻里,带着一股浓郁的死亡气息。
灰尘扬起处,常常会露出,或是破碎粘连、颜色可疑的内脏器官碎片,甚至是被高温瞬间玻璃化的眼球。
空气中那股混合了硝烟、硫磺、焦糊木头、烧熔的金属、以及那种甜腻腻、焦呼呼的烤肉与蛋白质烧灼的恶臭,浓郁得几乎形成了实质,像一块湿透的裹尸布,死死捂住口鼻,令人窒息欲呕。
废墟中异常安静,只有士兵们踩踏瓦砾发出的“沙沙”声、皮靴偶尔踩碎某块脆骨的“咔嚓”声、以及远处火焰燃烧木材发出的“噼啪”声。
这种极致的死寂,比震天的喊杀声和伤员的哀嚎更令人心惊肉跳,它仿佛能吸收一切生命的声音,只留下毁灭后的虚无回响。
搜索过程缓慢而压抑,与其说是在清扫战场,不如说是在一片巨大的、刚刚冷却的坟场里进行某种亵渎性的挖掘。士兵们用刺刀小心翼翼地拨开瓦砾,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缝隙和孔洞。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沉默和更多的破碎。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黑暗开始笼罩大地。秦军不得不点起了大量的火把和油灯,继续搜索。跳动的火光将废墟映照得光怪陆离,扭曲的影子在断壁残垣间晃动,更添几分阴森恐怖。
搜索持续了整整一夜,又加上第二天大半个白天。各部队像梳篦一样,反复梳理着这片巨大的废墟。最终,当各方的报告汇总到项羽那里时,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在残酷情理之中的数字出现了:在整个昭武城的废墟中,经过极其仔细地反复清查,一共只找到了两千八百余名幸存者。
这些幸存者的状态,比死亡好不了多少,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凄惨。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蔽体的布条上沾满了黑灰和暗红色的污渍。几乎每个人都是浑身漆黑,头发焦卷,身上布满了各种刮伤、烧伤和砸伤,有些人的伤口甚至已经化脓生蛆。许多人是从倒塌的建筑深处、地窖的缝隙、甚至巨大的尸体堆
他们的眼神普遍空洞无物,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如同被掏空了灵魂的玩偶。表情是彻底的麻木,对秦军士兵粗暴的呼喊、推搡、甚至是威胁性的枪托撞击,都毫无反应,只是本能地蜷缩或呆坐。
有些人则处于彻底的精神崩溃状态,时而突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歇斯底里的狂笑,时而像受惊的野兽般蜷缩成一团,浑身剧烈地颤抖,嘴里反复念叨着无人能懂的词语或名字,显然是陷入了永久性的疯癫。
他们没有反抗,没有哭泣,没有哀嚎,甚至没有流露出求饶的眼神。所有的情感和意识,似乎都已经被那持续两个时辰的天崩地裂彻底震碎、蒸发。他们只是在秦军士兵极其不耐烦的呵斥和命令下,如同最原始的提线木偶般,机械地、缓慢地、开始进行一项注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清理这片埋葬了他们所有的亲人、朋友、家园、国家以及他们自身灵魂的巨大坟场。
他们徒手在尚且滚烫的瓦砾中挖掘,搬动沉重无比、布满倒刺的断裂梁柱,将一具具根本无法辨认原本形态的、焦黑碳化的尸块或碎片,麻木地拖拽出来,扔到一起,堆积成一座座小山……动作僵硬迟缓,眼神死寂空洞,对周遭地狱般的景象仿佛毫无知觉。
战争最极致的残酷,并非瞬间的死亡本身,而是施加于幸存者身上的、这种比死亡更加沉重、更加绝望的毁灭感与彻底的虚无感。他们活着,却已然成为了这片废墟的一部分,化为了行走的墓碑。
除了这不足三千的、如同活死人般的幸存者,昭武城内原有的超过六十万月氏人——无论是高高在上、最终吓得失禁的国王兀突支,还是那些争吵不休、互相指责的部落首领和贵族大臣,无论是那些最初还试图凭借勇气弯弓射箭的士兵,还是那些最无辜、只求一线生机的平民百姓——他们的血肉、骨骼、毛发、以及他们曾经存在的所有痕迹、情感、记忆,都已与这无尽的、深厚的废墟彻底地、永久地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再也无法分离。
在帝国超越时代的、绝对武力的碾压之下,身份的贵贱、地位的尊卑、勇敢与怯懦,都失去了所有意义。死亡,成为了最公平,也是最残酷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