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热闹喧嚣如同潮水般渐渐退去,咸阳城却并未立刻恢复往日的肃穆庄重。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街巷间偶尔还能听到孩童追逐嬉闹时模仿烟花炸响的“嘭嘭”声,家家户户门前残留的爆竹碎屑如同铺开的红毯,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前所未有的盛大狂欢。整个大秦帝国,都沉浸在这份由富足、欢乐与希望共同酿造的余韵之中,暖意融融,生机勃勃。
皇宫西苑,那方曾承载了八百龙卫家眷团圆之乐的宫室群,依旧灯火通明,笑语不断。孩子们在清扫干净的庭院里追逐嬉戏,老人们在暖阁中围炉闲话,妇人们则聚在一起,一边缝补着孩子们在放烟花时弄破的新衣,一边低声交流着宫中的见闻与皇庄的生活。那份重逢、骨肉团聚的温暖与满足,并未因除夕夜的烟花散去而冷却,反而在平和的日常中愈发醇厚。
“胥坤,”扶苏站在麒麟殿后殿的窗前,望着西苑方向隐约透出的灯火与人影,声音温和,“让龙卫的亲眷们再多住些日子吧。正月十六再送他们回皇庄。难得团聚,让孩子们也多亲近亲近爹娘。”
“老奴遵旨。”胥坤躬身应道,脸上带着感同身受的笑意,“陛下体恤,龙卫兄弟们及其家眷,定是感念肺腑。”
扶苏转过身,脸上难得地带着一丝轻松甚至可以说是“顽皮”的笑意:“感念肺腑?嗯……那朕今日就给他们放个假,也给自己放个假。”他活动了一下筋骨,玄色常服下透着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儿,“整日在这宫里,也闷得慌。走,胥坤,叫上少龙和几个机灵点的龙卫兄弟,咱们……出去蹭饭吃!”
“蹭……蹭饭?”胥坤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蹭饭!”扶苏笑容灿烂,带着几分恶作剧般的期待,“这大过年的,百官休沐,府中想必都备着好酒好菜。朕今日微服,去体察体察‘民情’,顺便尝尝各家府邸的私房手艺!”他看向侍立一旁、如同磐石般沉默的项少龙,“少龙,点五个兄弟,换常服,随朕出宫。今日,咱们不做天子仪仗,只做……访友的闲人。”
项少龙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军令如山的本能让他瞬间抱拳:“末将遵旨!”随即转身,点选人手,动作迅捷无声。
胥坤看着自家陛下那兴致勃勃的样子,老脸忍不住又抽了抽。陛下这……这又是什么新花样?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是常事,可这大张旗鼓地去大臣家“蹭饭”……他不敢多想,连忙吩咐下去准备低调的马车和便装。
第一站:兵部尚书蒙恬宅邸
蒙氏兄弟的府邸位于咸阳城西,靠近军营,虽不如文臣府邸那般精致雅逸,却自有一股武勋世家的轩敞与硬朗之气。高墙深院,门楼肃穆,门口两尊石狮威猛雄壮。
当扶苏乘坐的、外表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府门前,门房看到从车上下来的项少龙和几名气息内敛却眼神锐利的“随从”时,还以为是哪家将军的亲卫。但当项少龙亮出一面非金非铁、刻着古朴龙纹的令牌时,门房瞬间脸色大变,连滚带爬地冲进去通报。
“什么?!陛……陛下亲临?!”正在演武场指点几个子侄辈习武的蒙恬和蒙毅,闻讯惊得差点把手中的长槊掉地上。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惊和一丝茫然。陛下微服私访不稀奇,可这大年初一的,突然驾临……所为何事?
两人连甲胄都来不及换下,只匆匆拍掉身上的尘土,便一路小跑着迎到中门。果然,只见皇帝陛下扶苏,一身低调的玄色锦袍,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鼠皮裘,正负手站在庭院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府中那几株虬枝盘结、挂满冰凌的老梅树。胥坤垂手侍立一旁,项少龙和五名同样便装的龙卫则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拱卫在四周,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臣蒙恬(蒙毅)叩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死罪!”兄弟俩连忙上前,就要大礼参拜。
“哎,免了免了!”扶苏转过身,笑容温和地抬手虚扶,“今日朕是微服,不讲这些虚礼。大过年的,朕在宫里待着无趣,想着你们兄弟俩这里或许热闹,便不请自来了。怎么,不欢迎?”他语气轻松,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目光在蒙毅那张还带着汗渍的黑脸上扫过,“看蒙卿这架势,刚才是在操练儿郎们?”
蒙恬连忙道:“陛下言重!陛下亲临,蓬荜生辉!臣等求之不得!只是……”他看了一眼自己和弟弟身上沾着尘土汗迹的劲装,有些尴尬,“臣等衣冠不整,恐污圣目……”
“无妨!这才有军营的豪气!”扶苏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兴致勃勃地踱步往里走,“朕就喜欢这利落劲儿!走,带朕逛逛你们这府邸,朕还是第一次来呢。”
蒙恬、蒙毅只得硬着头皮,陪着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陛下在自家府邸里“闲逛”起来。扶苏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演武场上陈列的各种兵器,他拿起来掂量掂量,还试着挽了个生疏的弓花;看到马厩里几匹神骏的河西战马,他兴致勃勃地上前抚摸,询问马龄、脚力;路过库房,看到堆叠整齐的箭簇、皮甲,他也驻足片刻,仿佛在检阅军资。那神态,全然不像一位威严的帝王,倒真像是一个来亲戚家串门、对什么都好奇的闲散公子哥。
蒙毅起初还有些拘谨,生怕陛下嫌弃自家粗陋。但见扶苏神态自若,言语间带着对军旅生涯的怀念和赞赏,那份拘束也渐渐淡去。尤其是当扶苏指着演武场边一排粗粝的石锁,笑着说起当年在北境军营里,蒙毅曾单手举起最大号石锁的往事时,蒙毅黝黑的脸上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仿佛回到了那金戈铁马、同袍并肩的峥嵘岁月。
好不容易逛了一圈,回到正厅。府中管事早已得了消息,火速整治了一桌丰盛却不奢华的酒席。没有山珍海味,多是些大块的炖肉、整只的烤鸡、新蒸的粟米饼、几样时令腌菜,还有大坛的军中烈酒,透着一股北疆军营特有的粗犷与实在。
“好!这才够劲儿!”扶苏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看着满桌热气腾腾的硬菜,眼睛发亮,“在宫里,天天对着那些精致小碟,看着就饱了!还是这大碗肉、大碗酒来得痛快!来,都坐,今日没有君臣,只有老友相聚!”他率先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炖得酥烂、酱汁浓郁的羊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连连点头,“嗯!香!蒙卿府上这厨子,深得北境军营的精髓!”
看到陛下吃得如此开怀,毫无架子,蒙恬蒙毅心中最后那点忐忑也烟消云散。兄弟俩相视一笑,仿佛也卸下了朝堂上的重担,恢复了当年军营里爽朗豪迈的本色。蒙恬恭敬地为扶苏斟满烈酒,蒙毅则端起自己面前的大碗,豪气地敬道:“陛下喜欢就好!来,臣敬陛下一碗!愿我大秦,武运昌隆!”
“好!武运昌隆!”扶苏大笑,端起酒碗与蒙毅重重一碰,仰头便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入喉,激得他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开,大呼痛快!
席间气氛迅速升温。扶苏兴致高昂,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与蒙氏兄弟畅谈北境风物、军中趣闻,时而感慨,时而大笑。蒙毅几碗烈酒下肚,更是彻底放开了,嗓门洪亮,说起当年跟随陛下巡边、痛击匈奴游骑的往事,眉飞色舞。他甚至端着酒碗,凑到一旁如标枪般挺立、滴酒未沾的项少龙面前,大着舌头道:“项……项指挥使!来!喝一碗!别……别绷着!陛下都说今日无君臣了!你们龙卫兄弟,也……也是好汉子!”
项少龙面无表情,身形纹丝不动,只是微微颔首:“职责所在,不敢饮酒。蒙将军海涵。”声音沉稳,没有丝毫波澜。
蒙毅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又转向扶苏继续高谈阔论。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扶苏胃口大开,桌上的硬菜肉眼可见地减少。蒙氏兄弟看着陛下吃得如此香甜,心中也是无比畅快,仿佛陛下吃得多,就是对他们最大的肯定。这顿家宴,竟真吃出了几分当年北境军营里,主帅与麾下猛将同锅而食、同帐而眠的袍泽情谊。
酒足饭饱,扶苏又拉着蒙氏兄弟闲话片刻家常,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蒙恬蒙毅一直将扶苏送到府门外,看着那低调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兄弟俩站在寒风中,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恍惚和……受宠若惊的暖意。
“大哥……陛下他……今日真是……”蒙毅挠了挠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蒙恬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陛下……待我等,终究是不同。走吧,回去收拾收拾,别让下人笑话咱们兄弟俩被陛下吃穷了。”
……
自此,始平皇帝的“蹭饭之旅”正式拉开序幕。
正月初二,中书令李斯府邸。
相较于蒙氏兄弟的军营豪气,李斯府邸则显得清雅含蓄许多。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处处透着文臣的精致与底蕴。然而,当扶苏带着他那标志性的“蹭饭小分队”突然出现在门口时,李斯与其子李由的反应,比蒙氏兄弟更加拘谨,甚至可以说是惶恐。
“臣李斯(李由)叩见陛下!陛下亲临,臣等惶恐无地!”父子俩几乎是跪着将扶苏迎进府中,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李斯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一时完全摸不透陛下这大年初二突然驾临的用意,是恩宠?是试探?还是……
扶苏依旧笑容温和,言明只是“闲来无事,串串门,尝尝李卿府上的年节家宴”。李斯父子虽连声应诺,但那份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气氛,却始终笼罩着整个府邸。席间的菜肴极其精致,显然是临时加了急,江南风味为主,清蒸鲥鱼、蟹粉狮子头、碧螺虾仁、腌笃鲜……色香味俱全,摆盘也极为讲究。
扶苏吃得倒是津津有味,不时夸赞几句。但李斯父子陪坐一旁,却几乎没动几筷子,只是小心翼翼地应对着陛下的问话,气氛略显沉闷。直到酒过三巡,扶苏主动问起李由在陇西郡推行新政、安置流民、兴修水利的政绩时,李斯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李由也谨慎地做了些汇报。扶苏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气氛总算融洽了些许。
一顿饭吃得中规中矩,远不如在蒙家那般酣畅。饭毕,李斯父子恭敬地陪着扶苏在府中清幽的后园散步消食。园中积雪未融,几株老梅开得正艳,幽香浮动。
扶苏驻足在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前,看着那点点红蕊映衬着白雪,忽然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李公。”
“老臣在。”李斯连忙躬身。
“自朕登基以来,朝野革新,百业待兴。中枢庶务,千头万绪,尤以中书省为最。”扶苏的目光从梅枝上移开,落在李斯那张清癯而略带紧张的脸上,“卿夙夜操劳,殚精竭虑,于新政之推行,功莫大焉。若无卿居中调度,运筹帷幄,朕之新政,恐难有今日之效。”
李斯浑身一震,连忙撩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言重!此乃臣分内之责,当不起陛下如此盛赞!臣……臣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旁的李由也跟着父亲跪下。
扶苏笑了笑,伸手将李斯搀起,目光却转向了旁边的李由:“李由。”
“臣在!”李由连忙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