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回去,或如你一般无家可归者,便留在宫中。”扶苏继续说道,语气温和,“但不必如平日般拘谨。胥坤,你统筹安排一下,各处值守轮换妥当。除夕至元宵,宫内各处,不必太过拘泥旧例,张灯结彩,备足酒食果品,让大家伙儿都松快松快,热闹热闹地过个年!”
“老奴领旨!定当安排妥当!”胥坤连忙应道,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陛下的仁厚,总是能暖到人心坎里。
就在胥坤准备告退去安排时,扶苏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殿门旁如同标枪般挺立、身披玄甲、面覆龙纹面具的龙骧卫指挥使项少龙,以及他身后几名同样如同钢铁雕塑般的青龙队卫士。冰冷的面具隔绝了表情,但那挺直如松的脊背,在窗外透进来的清冷天光映衬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肃杀。
“一入龙卫,非死不得出。”——这是扶苏为这支绝对忠诚、也绝对隐秘的亲卫定下的铁律。他们的家人,早已被秘密迁入皇家专属的皇庄,由专人供养照料,既是保护,也是隔绝。他们是帝国最锋利的刀,也是最沉默的盾,注定与繁华喧嚣绝缘,与天伦之乐无缘。
此刻,看着窗外宫苑里为过年而忙碌的零星宫人,再对比宫外传来的隐约欢声笑语,扶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等等,胥坤。”扶苏叫住了正要离去的总管。
胥坤立刻回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扶苏的目光落在项少龙等人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角落:“你再安排一下。派人持朕手令,即刻前往皇庄。将那八百龙卫的直系家眷——父母、妻儿,一个不少,全部秘密接入宫中。在靠近龙卫驻地的西苑腾出足够的宫室,妥善安置,一应用度,皆按宫中贵人份例供给,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情:“今年除夕宫宴,朕要与朕的龙卫,还有他们的至亲骨肉,一起热闹热闹!也省得让朕的龙卫们,陪着朕这个孤家寡人,在这深宫里冷冷清清地过年!”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项少龙那如同磐石般稳固的身躯,猛地一震!覆盖在龙纹面具下的眼睛,骤然睁大!即使隔着冰冷的面具,也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爆射出的难以置信与剧烈的情绪波动!他身后的几名青龙队卫士,握紧长戟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扑通!” “扑通!”
项少龙率先重重地单膝跪地,坚硬冰冷的甲胄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紧接着,他身后的青龙队卫士,乃至殿内其他几个值守的龙卫,全部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力度。
项少龙的头深深低下,抵在冰冷的地面上,那覆盖着玄铁面具的额头与金砖相触,发出轻微的叩击声。他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头滚动,发出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一个在尸山血海中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铁血汉子,此刻竟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得到抚慰的孩子。
“陛……陛下……”他的声音从面具下艰难地挤出,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末将……末将代……代八百龙卫兄弟……叩谢……陛下天恩!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一句万岁,已带上了泣音。他身后的龙卫们,虽未出声,但那低垂的头颅,那微微耸动的肩膀,那紧握武器却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无不诉说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感激与誓死效忠的决心!
年节将至,万家灯火,谁不盼团圆?他们是天子的影子,帝国的基石,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当看到同僚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归家计划,看到咸阳城上空升起的、属于别人家的炊烟时,那份深藏心底的孤寂与对亲情的渴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们的心。
他们从未奢望过!从未想过,那铁律森严的“非死不得出”,竟会在陛下这里,以这样一种温暖到极致的方式被打破!陛下不仅记得他们,更记得他们被妥善安置在皇庄、此生或许都难以再见一面的至亲!陛下要接他们的父母妻儿入宫!要和他们一起过年!
这一刻,所有的忠诚,所有的牺牲,所有的默默守护,都得到了最厚重、最温暖的回报!这份恩情,这份知遇,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君臣名分!它深深地烙印在灵魂深处,化为永不磨灭的信仰与燃烧生命的火焰!从今往后,守护陛下,便是守护他们生命中最珍视的一切!这忠诚,至死不渝!
扶苏看着眼前跪伏一地、因激动而颤抖的玄甲身影,心中那股沉甸甸的孤寂感,似乎被这浓烈到化不开的忠诚与感激冲淡了许多。他上前一步,亲手扶起了项少龙。
“起来吧,少龙。”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你们是朕的臂膀,朕的盾牌,亦是朕的家人。家人团聚,天经地义。好好准备,等着接你们的爹娘、妻儿。”
“末将……遵旨!”项少龙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站起身,玄甲在殿内灯火的映照下,流转着幽深而坚定的光芒。
数日后,腊月廿八。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过后,咸阳城银装素裹。皇宫西苑,靠近龙卫驻地“潜龙殿”的一片精致宫室群,此刻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烟火气的温暖所笼罩。
“爹!爹!!”一个穿着崭新红棉袄、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像颗小炮弹一样冲出宫室,一头撞进刚刚换下冰冷玄甲、穿着常服赶来的项少龙怀里,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项少龙浑身僵硬了一瞬,随即巨大的暖流冲垮了所有铁血铸就的堤防。他笨拙而小心地将女儿抱起来,那沉甸甸的、带着奶香的小身体让他钢铁般的心瞬间化成了水。
“妞妞……”他声音发哽,面具早已摘下,露出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写满温柔与愧疚的脸。他贪婪地看着女儿粉嫩的小脸,仿佛要将这一年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额娃!是额娃!”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传来。项少龙猛地抬头,只见自己的老母亲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在廊下,老泪纵横地看着他,满是皱纹的手向他伸着,“瘦了!瘦咧!陛下……陛下待咱们家天高地厚之恩啊!”老人说着就要跪下。
项少龙一个箭步冲上前,紧紧扶住母亲:“娘!使不得!使不得!”他看着母亲身上簇新的绸缎棉袄,看着妻子眼中含泪却幸福的笑容,看着怯生生躲在妻子身后、好奇打量自己的小儿子,巨大的幸福感夹杂着对陛下的无尽感激,几乎让他窒息。
类似的场景,在这片特意划出的宫苑里随处可见。平日里如同冰山般沉默的龙卫们,此刻卸下了所有的冰冷与距离,化身为最普通的儿子、丈夫、父亲。他们笨拙地抱起蹒跚学步的幼子,搀扶着白发苍苍的父母,与久别的妻子低声诉说,整个西苑充满了久违的、带着哽咽的笑声和孩童清脆的嬉闹。
“娘,您看,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纸’,又白又软,比竹简轻便多了!陛下让工学院弄出来的,现在学堂里娃娃们都在用呢!”一个年轻的龙卫正兴奋地向母亲展示着皇家商号送来的新奇年货。
“好,好!陛下是圣主明君!跟着陛下,好!真好!”老母亲摩挲着光滑的纸张,笑得合不拢嘴。
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的浓香、点心的甜香、新布匹的浆水味,还有孩童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这份属于普通人的、带着柴米油盐酱醋茶气息的温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浸润了这片森严的宫苑,也彻底融化了八百龙卫心中最坚硬的那层冰壳。
除夕夜,皇宫西苑“集庆殿”。
这里并非举行国宴的麒麟殿,而是选了一处相对宽敞、临近龙卫驻地的偏殿。殿内布置得喜气洋洋,巨大的红绸宫灯高悬,映照着四周墙壁上贴着的、由宫中巧手内侍剪出的精美窗花。数十张圆桌错落摆放,桌上没有御宴的繁复精致,却堆满了大盆的炖肉、整只油亮喷香的烤全羊、热气腾腾的饺子、各色糕饼果品,还有大坛大坛的烧酒。
扶苏并未高踞主位,而是换了一身同样喜庆的暗红常服,随意地坐在主桌旁。他身边坐着项少龙等几位龙卫高层军官,以及他们激动得手足无措的父母。胥坤带着内侍宫女们穿梭其间,殷勤地布菜斟酒。
殿内气氛热烈非凡!龙卫们与他们的家眷混坐在一起,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孩子们在桌边追逐嬉闹,老人们拉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妻子们红着脸低声交谈,分享着宫中的见闻。椒盐、孜然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压过了殿内惯有的檀香,充满了浓郁的人间烟火气。
“陛下!老朽……老朽敬您一杯!”项少龙的老父亲颤巍巍地站起来,双手捧着一个粗瓷大碗,里面是浑浊却滚烫的烧酒,“您……您待我项家,恩同再造!我儿能为陛下效力,是祖宗积德!老朽……老朽替项家列祖列宗,替这满殿的龙卫家小,谢陛下天恩!”老人激动得胡须都在抖动,仰头就将一碗烈酒灌了下去。
“老人家慢些!”扶苏连忙起身,也端起面前一碗酒,笑容真诚而温暖,“龙卫忠勇,是朕的股肱,亦是朕的家人!今日家宴,不讲虚礼,只论亲情!大家吃好喝好,尽兴而归!来,朕敬大家一杯,愿来年国泰民安,家家团圆!”
“谢陛下!愿大秦万年!陛下万岁!”殿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所有龙卫及其家眷都激动地站了起来,高高举起手中的酒碗、酒杯,一饮而尽!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扶苏笑着饮尽碗中酒,看着眼前这喧嚣鼎沸、其乐融融的景象。八百龙卫,连同他们的父母妻儿,数千张洋溢着幸福与感激的面孔,在红彤彤的灯火映照下,构成了一幅他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过的、宏大而温暖的画卷。
项少龙站在扶苏身侧稍后的位置,看着自己年迈的父母在陛下的温言抚慰下喜笑颜开,看着妻儿脸上再无一丝忧虑,只有纯粹的快乐,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眸中,终于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忠诚。一种更深沉、更滚烫、如同岩浆般炽热的情感在涌动——那是将帝王视为信仰,视为比生命更重的守护对象!从此以后,他项少龙和八百龙卫的命,只为一人而燃!不再是因律法约束,而是发自内心!
扶苏放下酒碗,目光扫过殿内每一张真挚的笑脸,最后投向殿外。夜色深沉,大雪不知何时已停。清冷的月光洒在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宫苑上,与殿内透出的温暖红光交织在一起,朦胧而静谧。
他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丝深邃的笑意。
人心归附,根基已固。
这盛世暖流,终将融尽一切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