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始平二年的五月,咸阳城浸润在暮春的暖意与蓬勃的朝气之中。春闱科考的余波,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帝国庞大的肌体中激荡出更深远的回响。
金榜题名者,无论名次高低,皆被有序地填充进帝国官僚体系的各个层级。吏部、户部、工部、刑部、礼部、兵部、乃至中书省、门下省、尚书台等衙署,都迎来了大批新鲜面孔。按照皇帝陛下的新制,所有新晋官员,无论科第名次如何,皆需经历为期三月的“观政实习”。
这三个月,并非简单的见习。他们被安排在各部主官或经验丰富的老吏身边,从誊抄文书、整理案牍、核对数据等最基础的实务做起,逐步接触帝国的律令章程、钱粮运转、工程营造、司法刑名、礼仪邦交、军情传递、市场管理等核心运作。萧何被分至刑部,协助梳理历年积案,修订律令细则;曹参入了户部郑国麾下,跟随巡查关中水利与新农具推广;桑弘羊则直接进入了户部新成立的“商务司”,跟随一位精明的老吏学习盐引发放与铁器专营的具体操作;郦食其以其舌辩之才,被李斯留在了中书台,参与诏令文书的润色与驳议;连项羽,也被蒙恬丢进了禁军陷阵营磨其野性,知其根本。
这些来自帝国各郡、背景各异、思想活跃的年轻人,如同一股股清泉,注入了略显沉滞的官僚体系。他们大多出身寒微或地方中下层,是扶苏新政最直接的受益者,对新政的理解与拥护发自肺腑。在观政过程中,他们带来的不仅是充沛的精力,更有对陈规旧习的质疑和基于地方实践的务实见解。
当一位老吏坚持按旧例征收某郡额外“火耗”时,来自该郡的吏员会据理力争,搬出新颁《赋税令》中严禁加派的条款;当工部匠作监因循守旧,对新式水泥配方推广迟疑不决时,匠造科出身的年轻官员会拿出在地方工坊亲眼所见的效率和成本优势,力陈革新之利;甚至在刑部讨论一桩旧案时,萧何旁征博引新律精神,提出了更符合“罪刑相适”原则的判罚建议,令一干老刑名刮目相看。
这种基于新政精神和实践经验的“思想碰撞”,虽时有摩擦,却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它悄然改变着朝堂的议事氛围,使得新政的各项细则在磨合中愈发完善,推行过程中遭遇的地方阻力,也因这些熟悉地方情弊的新血加入而得到更有效的化解。帝国的庞大机器,在注入新鲜润滑后,运转得更加顺畅有力。
而那些落榜的学子,其选择则大大出乎扶苏的意料,也让他倍感欣慰。
超过七成的人,手持考牌与官府文书,涌入了渭水南岸那片日益壮阔的“帝国皇家学院”区。更令人振奋的是,选择工学院、化学院、农学院等“实务”学部的学子,竟占了绝大多数!匠造、水利、算学、乃至新设的“探矿冶炼”等专科,人满为患。相反,传统经义、诗赋等学部,则显得有些门庭冷落。
工学院巨大的水泥讲堂内,公输忌亲自演示着改良后的滑轮组力学原理,台下学子们瞪大眼睛,手中的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飞快演算;化学院新建的露天试验场上,烟雾缭绕,学子们在博士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尝试着不同的矿石煅烧与酸碱反应,记录着各种奇特的颜色变化和气体生成;格物院的库房里,堆满了从各地搜集来的奇异矿石、植物标本,学子们围着巨大的帝国沙盘模型,激烈讨论着矿脉可能的走向。
看着李斯呈报上来的学部人数统计,扶苏站在章台宫高处的玻璃窗前,望着南岸那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学院区,心中激荡难平。这股对“格物致知”、对“经世致用”近乎狂热的推崇,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土壤!它意味着帝国的未来,将建立在坚实的科学与技术基础之上,而非虚无缥缈的玄谈。大秦的根基,正在被这些渴望用双手和头脑改变命运的年轻人,夯筑得前所未有的坚实!
五月下旬的一个下午,阳光透过巨大的琉璃窗,将麒麟殿内映照得一片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新制秦纸和墨汁的清香。扶苏正凝神审阅着蒙恬呈上的《帝国军区改制疏》,朱笔不时在奏疏上勾画批注。蒙恬的构想大胆而缜密,计划打破旧有以郡县为单位的零散驻防,在全国设立四大军区,统合军政,集中训练,提高应对大规模战争的能力。尤其是其中关于依托水泥驰道和驿站系统建立快速反应部队的设想,与扶苏的思路不谋而合。却也有些需要改进之处,扶苏正在努力思忖着自己上一世关于军队制度的信息。
“陛下!陛下!” 殿外突然传来胥坤略显急促的通禀声,打断了扶苏的沉思,“工部尚书程邈大人,携百矿勘探院主事及数位大匠,于殿外紧急求见!称有旷世要务禀报!”
扶苏眉头微挑。程邈素来沉稳,若非极其重大的发现,断不会如此急切,还带着勘探院主事和大匠一同前来。“宣!”他放下朱笔,沉声道。
殿门大开,以程邈为首,数名风尘仆仆、肤色黝黑、身着耐磨粗布短褂的官员和工匠疾步而入。他们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与亢奋。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名体格健壮的工匠,合力抬着一个用厚实油布紧紧包裹、直径近一丈的巨大圆柱形物体,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
“臣程邈,叩见陛下!”程邈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身后众人也齐刷刷拜倒。
“平身。”扶苏目光扫过那巨大的包裹,心中已有猜测,“程卿如此急切,莫非探矿之事,有了惊天收获?”
“陛下圣明!”程邈猛地抬头,眼中精光四射,那份属于实干家的沉稳此刻已被巨大的喜悦冲淡,“托陛下洪福,赖将士用命,工部百矿勘探院一百零七支探矿队,历时近一年,踏遍帝国新拓及旧有疆域之崇山峻岭、深谷险壑,餐风露宿,九死一生,终不负陛下重托,探得……探得足以支撑我大秦万世基业之无尽宝藏啊!”
他越说越激动,回身指向那巨大的包裹:“此乃勘探院众位大匠,呕心沥血,依据各队详实勘探记录,以陛下所授‘等高线’及‘比例尺’之法,绘制之《大秦疆域矿藏分布总图》!请陛下御览!”
扶苏心中剧震,豁然起身:“快!展开!”
几名工匠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绳索,如同展开一件稀世珍宝。厚实的油布一层层剥落,露出了里面由数十幅坚韧的鞣制牛皮拼接而成的、巨大的卷轴!两名工匠分立两侧,缓缓将其横向展开。
随着卷轴的铺陈,一幅前所未有、恢弘壮阔到令人窒息的图景,在麒麟殿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徐徐呈现!
图上,以精细的墨线勾勒出大秦疆域的轮廓:东至大海,西抵陇西羌氐之地,北达阴山、河套,南括百越桂林、象郡。山川河流,城邑关隘,驰道驿站,无不标注清晰。然而,最令人震撼的是覆盖在这片广袤疆域之上,那密密麻麻、色彩各异、形状不同的标记!
程邈手持一根细长的木棍,激动地指点着,声音洪亮地汇报:
“陛下请看!”
“铁矿!”木棍重重点在关中东部,“于华阴县、郑县、渭南县东南骊山北麓,探得巨量露天赤铁矿、磁铁矿!矿脉绵延百里,品质极佳,易于开采!据大匠估算,仅此三处,其储量……其储量便可供我大秦举国之兵甲农具,万世之用而绰绰有余!” 他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
木棍西移,指向巴蜀之地:“铜矿!于严道、丹阳、辰阳、及豫章郡多处,探得富铜矿脉!尤以丹阳、严道为最!矿脉深厚,伴生金银!昔日楚国‘金道锡行’之盛,今已尽归我大秦!铸币、兵戈、礼器,再无匮铜之忧!”
他又指向岭南、陇西等地:“另有铝土矿,于桂林郡、陇西郡南部探得,储量可观!锡矿,于豫章、长沙郡南部发现!铅锌矿、金矿、银矿多处……凡陛下曾提及之重要矿种,几无遗漏!各勘探队均按陛下严令,详细记录矿点位置、矿脉走向、初步估算储量、矿石样本性状,并带回大量原始矿石标本,已分门别类,编号封存于格物院特设之矿石库!更有源源不断之初采矿石,正通过驰道、水路,日夜兼程运往咸阳!工部各作坊已按陛下之前所说之不同比例,着手进行冶炼试验,铸造合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