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盐霜突然碎裂,他半个身子陷进浅坑,挣扎着爬出来时,耗尽了仅剩的力气,坐在雪地里喘了足足五分钟。灰狼在他身后十五步外停下,也在喘息,却没靠近,只是望着他,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同处困境的麻木。
第三十七至三十九天。
终于抵达了可可西里边缘冻土带,这是最终过渡带了。
进入可可西里山脉北缘冻土带,海拔升至4500米,空气含氧量只剩平原的一半,每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徐明的嘴唇早已干裂出血,结起一层黑红色的血痂,说话时牵扯着伤口,疼得他只能低声呢喃。
地表为连续冻土,布满多边形龟裂纹,裂缝深5–15厘米,行走需频繁绕行,弯腰查看裂缝时,头晕目眩的感觉会突然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必须扶着地面缓好一会儿才能继续。
第三十七天,他靠在岩堆后,摸出骨匕,想在水囊的补皮上划下第三十七道痕。高海拔让他手抖得厉害,骨匕刚碰到厚兽皮,就顺着补皮的边缘滑了一下,“嘶啦”一声崩开了几针缝线。
他皱了皱眉,没力气管,喘了两口气,重新稳住手,慢慢划下一道痕,划完后几乎脱力,瘫靠在岩堆上。“三十七天了。”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灰狼在不远处卧着,轻“呜”回应,声音微弱,腹部起伏剧烈,显然也在承受缺氧的折磨。
第三十八天,遭遇一只流浪草原狼。对方缓步逼近,发出威胁低吼。徐明扶着岩块,胸口剧烈起伏,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灰狼挣扎着站起身,毛发竖起,低吼回应,每一声低吼都带着缺氧的喘息,却丝毫没有退缩。对峙二十分钟,对方退走,灰狼转身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
它没有回头。它知道,身后那个人,帮不了它,只能看着。
第三十九天,抵达可可西里北缘山口,这是一处高海拔垭口,即是风火山垭口,前方地势抬升,可可西里主脉清晰可见。徐明站在山口,迎着风雪,高反带来的头痛和缺氧感仍在,但看着远方的山脉,他突然笑了,笑容牵动嘴唇的伤口,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他用骨匕在水囊补皮上划下第三十九道痕,这次手稳了些,却还是划得歪歪扭扭。“还要走一段,但我们离目标更近了。”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坚定。
灰狼抬头望向山口,绿色的眼睛在风雪中泛着微光。它走到他脚边五步外,卧了下来,头贴着冻土,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怕,是高海拔和严寒带来的本能反应。
它没有睡。
但它知道,今夜,有个人在不远处,至少不用独自面对无边的风雪和寒冷。
第三十九天夜,风火山垭口的风雪没停,只是势头稍缓。这座海拔5010米的高海拔垭口,地处青海省海西州,横亘在可可西里东南边缘与昆仑山脉南麓之间,是两片荒原的天然分界,身后是可可西里边缘带纵横交错的冻土裂缝,身前西南方向,便是昆仑山脉的厚重阴影,青藏公路与铁路早已被厚达数米的冰雪掩埋,只剩几处经幡残片冻在冰壳里,在夜色中隐约晃动,见不到半点人迹。
徐明蜷缩在垭口背风的岩凹里,皮袍早已冻硬,贴在身上硌得生疼。寒降一年,这里的最低温早已跌破-60c,5000米海拔的氧气含量仅为平原的50%,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的闷痛,混着饥饿和疲惫,让他意识昏沉却不敢深睡。
他望着身后可可西里的方向,风火山红褐色的山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这座由紫红色碎屑岩构成的山脉,经长期风化冻融与寒降后的极端低温侵蚀,山体崩裂得更厉害,脚下的永久冻土冻层加厚到百米以上,活动层冻结后裂缝宽达一米,昨日还差点陷进一道冰缝。
更往前,便是海拔4900米以上广泛发育的重力堆积岩屑坡,松散的岩块被冻得邦硬,稍经触碰就可能滑坡,以他仅剩的青稞面和虚弱体力,迟早要困死在这片“生命禁区”里。
“不能再往里钻了。”他低声呢喃,目光转向西南。寒降前他看地貌纪实书里面有牧民说过,风火山又名隆青吉布山,能见到藏羚羊迁徙的壮丽场景,如今寒降后就只剩冻在冰面的零星蹄印。从这垭口转向西南,贴着昆仑山脉北麓绕行,能避开可可西里腹地的绝境。
沿途会经过干涸的楚玛尔河支流河谷(蒙古语意为“红色的河”),寒降让河床彻底封冻,冰面覆盖着厚厚的盐霜与盐湖结晶,白花花一片刺目,还有被冰雪压塌的废弃道班和牧道遗迹,或许偶尔能拾到牧民遗留的盐巴或冻硬的干糌粑,最终沿G109国道遗迹附近的路线,就能绕到布尔汗布达山的东侧入口,那才是他此行要抵达的关键节点。
身后不远处,灰狼依旧卧在原地,身体还在剧烈颤抖,红褐色的山石映衬着它的身影,几乎与荒原融为一体。它似乎察觉到徐明的注视,抬起头,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一丝微光。
徐明摸出怀里仅剩的一小块雪雀干肉,硬得像石块,用牙慢慢啃着,每嚼一下都牵扯着干裂的嘴唇,血痂裂开渗出血丝,他混着肉渣一起咽下。啃到最后,他撕下指甲盖大的一块,抬手扔向灰狼。
灰狼缓缓撑起身子,踉跄着挪过去,叼起肉渣艰难吞咽,吃完便退回原处,耳朵贴着冻土,警惕地捕捉着风雪中任何异常的声响。它不懂什么路线选择,只知道跟着这个人,能在风火山垭口这样的极寒夜里少受点风雪,能偶尔分到一点续命的食物。
后半夜,风雪突然变大,风裹着冰粒砸在岩凹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徐明冻得缩成一团,意识模糊间,感觉灰狼往他这边挪了挪,距离缩短到三步。它没有再一步靠近,只是用蓬松的尾巴挡住了部分灌进来的寒风。徐明没动,也没睁眼,此刻的靠近,无关信任,只是风火山寒夜里的互相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