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语微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怀里的萧兔兔也被声音吸引,睁着那双乌溜溜、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身材像山一样魁梧、脸上还带着新鲜伤疤的叔叔,小小的脑袋歪了歪。
“怎么了?尼克。” 萧语微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或许是因为怀抱女儿的缘故,语调比平时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我想问问大发的事。” 尼克挠了挠他那头如同钢针般的硬茬头发,组织着语言,显得有些笨拙,甚至词不达意,“她,她现在……到底算是个什么情况?我看她能走能动,也能拿枪了,看起来是好了……可是……可是那样子,总觉得不对劲,好像……好像魂儿没完全回来似的,看人的眼神空空的,跟她说话也没什么反应。” 他努力地想描绘出陈大发那种平静到令人心慌、仿佛内在已被掏空的状态,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以前那个虽然顶着少女外表、却总爱用大叔口吻开玩笑、关键时刻可靠无比的战友身影。
那时的陈大发,眼神里有光,有戏谑,有经历过生死后的沧桑,但绝不是现在这种……死寂。这种对比让他心里一阵阵地发紧,一种难以言喻的担忧和恐慌在他心头蔓延——他害怕那个熟悉的伙伴再也回不来了,害怕他们最终救回来的,只是一具能够活动的空壳。
萧语微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怀里的萧兔兔睡得更舒服些,轻柔地拍着女儿的后背,看着那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缓缓覆盖住眼睑,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嗯。我给她用了Aatio,就是兔兔一直在用的那种药。” 她顿了顿,似乎在谨慎地挑选着能让尼克理解的词汇,“这种药物的作用……很特殊。它能暂时……封闭或者说隔离掉大部分激烈的情感和与之关联的深层思维活动,像一层无形的保护膜。” 她抬起眼,目光清晰地看向尼克,“现在我们处境危险,大发的狙击能力对我们所有人而言,是至关重要的生存筹码。用药,是为了在确保她身体机能可以恢复行动的同时,避免她被之前那场……巨大的创伤彻底压垮、崩溃。所以,你看到的她,身体是‘解放’出来了,但情绪和思维反应,都还处于一种被药物抑制的、相对迟钝和隔离的状态。你会觉得她奇怪,是正常的,这是药物起效的表现。”
尼克认真地听着,浓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他听得云里雾里,但核心意思他听明白了——是药力作用,不是她真的变成了行尸走肉。原来是用了药,怪不得前几天还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消散的人,今天虽然动作像个精致却失魂的木偶,但至少能动能走,能重新拿起武器了。对于萧语微给陈大发使用Aatio,他内心没有任何质疑或不满。那是萧兔兔赖以稳定精神的救命药,其安全性和效用是经过最严苛(虽然是末世标准的严苛)验证的。如果萧语微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绝不会分享女儿的药物。这份决断,本身就承载着巨大的责任和重量。
“好,我知道了,萧博士。谢谢你。” 尼克点了点头,语气变得异常郑重,这声道谢发自肺腑。知道陈大发并非变成了不可逆转的怪物,只是处于一种特殊的、带有保护性质的治疗状态,他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仿佛终于落下了一半,但另一半,是对她未来能否真正恢复的深深忧虑。
“注意一点,” 萧语微补充着医嘱,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专业,条理清晰,“尽量不要去刻意刺激她,尤其不要提起任何与她家人、与之前那件……事相关的任何话题。保持环境的平稳,有助于她情绪的稳定,也能让药效更持久、更平稳地发挥作用。”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怀中渐渐熟睡的女儿,声音更轻了些,“还有,想办法,耐心点,让她多吃点东西。她的身体之前亏损得太厉害了,几乎是油尽灯枯,现在急需补充大量的营养来支撑恢复,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未来的精神上的。”
“明白。我会注意的。吃的……我想办法做好吃的,一定让她多吃点。” 尼克再次重重地点头,将这番话一字不落地刻进心里。他看了一眼在母亲怀中睡得香甜安稳、仿佛世间所有风雨都与她无关的萧兔兔,对着萧语微微微颔首,然后如同怕惊扰了这份安宁一般,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沙龙区,厚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当尼克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沙龙区重新被一种混合着疲惫与庆幸的寂静所笼罩。萧兔兔在妈妈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轻轻动了动,发出小猫一样细微、模糊的梦呓:“妈妈……大发姐姐……会好起来吗?”
萧语微低下头,将脸颊无比轻柔地贴在女儿散发着淡淡奶香的、柔软的发顶,感受着那微弱而规律的心跳,仿佛这是世间唯一确定的真实。她轻轻吻了吻女儿光洁饱满的额头,鼻尖和润润的嘴唇,将她娇小温暖的身体搂得更紧了一些,仿佛想用自己的身躯为她隔绝掉整个世界所有的恶意与危险。她的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坚定与温柔:“会的,兔兔。妈妈保证,一定会好的。”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女儿沉睡的容颜,投向沙龙区那巨大的、如同IAx荧幕般的弧形舷窗。窗外,“Aadea”号正在AI胡萝卜绝对可靠的操控下,按照陆明锐昏迷前预设的航线,沿着巴淡岛、民丹岛等大型岛屿植被茂密的南侧,像一位谨慎的潜行者,小心翼翼地穿梭在迷宫般错综复杂的群岛水道之间。最终的目标,是从南方悄然无声地溜进更庞大、更偏远、航道也更复杂的纳土纳群岛海域,然后抓住时机转向东方,就能闯入那片广袤而暗流汹涌的南海。到了那里,苏澜就能尝试启动卫星通讯,呼叫东大所属的、仍在顽强运作的舰队力量。那是他们获得真正喘息、摆脱这如影随形、不死不休的追杀的最终希望,是黑暗尽头唯一可见的微光。
然而,舷窗之外铺陈开的景象,却无法让人产生任何与“希望”相关的联想。漫天的火山灰构成了一个永恒的、毫无生气的黄昏,将天空压得极低,仿佛一块巨大的、肮脏的灰色绒布死死捂住了世界的口鼻。光线昏暗得令人压抑,浓密的、带着隐隐刺鼻硫磺气味的灰褐色云层仿佛就压在船顶的桅杆之上,触手可及,带来一种无孔不入的、令人呼吸困难的沉重压迫感。曾经如同蓝宝石般闪耀的海水,此刻也显得黯淡、浑浊,死气沉沉地倒映着这末日般的铅灰色天穹。在这片被厚重灰霾彻底笼罩的群岛迷宫中航行,仿佛是在一个巨大、寂静、了无生机且充满未知陷阱的坟墓内部穿行。刚刚摆脱九死一生追兵的短暂轻松与庆幸,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便迅速被这种极端环境本身所带来的、更深沉的绝望与孤立无援感所吞噬、取代。
萧语微收回目光,重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怀中这个小小的、温暖的生命体上。她将脸颊更深地埋进女儿柔软的发丝间,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脉搏。她知道,这来之不易的喘息时间奢侈而短暂。前方的航路依旧迷雾重重,变数丛生,阿美莉卡的追兵绝不会轻易放弃到手的猎物,而这诡异、压抑、被火山灰笼罩的天地本身,又隐藏着多少未知的危险与挑战,无人能够预料。她必须,也一定会,保持绝对的清醒、理智和冷静,为了怀中这个她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女儿,也为了这艘漂泊在末日之海上、所有命运早已紧密相连的、相依为命的同伴。她的手,无意识地、更紧地握住了女儿的小手,唇吻着唇,仿佛那是她与这个冰冷世界之间,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