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不大,是一艘寻常的乌篷渡船,但船头立着的人,却让正在江边巡视的赵篾匠瞳孔骤然一缩。
那人身着一袭浆洗得发白的儒衫,身形瘦削,面容憔悴,腰间却佩着一柄官吏才有的长剑,神色间满是焦灼与倨傲,与这片滩涂的宁静格格不入。
不等船靠岸,那人已迫不及待地高声喝问:“此地可有姓李的渔翁,人称涪翁者?”
他的声音尖锐,划破了晨雾,惊起了滩涂上一片水鸟。
村口,几个正在用泥巴捏小人的孩童闻声抬起头,其中一个奶声奶气地回了一句:“这里没有涪翁,只有教我们扎针的神仙爷爷。”
儒衫官吏眉头紧锁,正欲再问,赵篾匠已拄着竹杖,不疾不徐地迎了上去,声音沉稳:“这位官爷,寻人?”
官吏见他一身布衣,形容枯槁,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正是!奉豫章郡守之命,前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篾ě匠便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你要找的人,不在了。”
“不在了?是死了,还是逃了?”官吏脸色一变,手按上了剑柄,语气森然,“豫章郡暴发‘绞肠痧’,日死百人,郡守大人听闻此地有神医,特来……”
“我说过,你要找的‘人’,不在了。”赵篾匠再次重复,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越过官吏,望向了那片广袤的田野。
他没有说谎。
清明过后这七日,涪水两岸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凡人所能理解的范畴。
就在昨日,赵篾匠拄着竹杖巡村,赫然发现,十七座村落,家家户户的门前泥地上,都压着几片晒干的艾叶。
那些艾叶形状各异,摆放随意,却无一例外,叶尖都齐齐指向村口那根被当做祭柱的焦木梁。
他蹲下身,捻起一片艾叶,只觉一股暖意顺着指尖传来。
与此同时,他掌心那道被断针刺出的旧伤猛然发烫,皮下那枚残缺的青铜印纹,竟像是活过来一般,随着远处传来的某种频率,微微跳动。
那频率,是歌声。
“天灵灵,地灵灵,教我扎准莫扎偏。心口疼,点膻中,头晕眼花刺百会。别学大人把人骗,一针下去要管用……”
零零落落的歌声,从不同的村庄角落传来,调子古怪,歌词更是朴素得可笑。
可赵篾匠听着,浑身血液却如遭雷击,瞬间凝固!
这不是什么狗屁谣曲!
这是《针经·入门篇》里最基础的取穴歌诀,被人用最通俗的童谣变调,传唱了出来!
是谁?是谁在用这种方式传医?
他心头巨震,抬眼望向江边。
那块巨大的青石上,六岁的阿禾正盘膝而坐。
他小小的指尖蘸着清澈的江水,在粗糙的石面上,缓缓画出一条扭曲蜿蜒的线条。
那不是孩童的涂鸦,分明是一条被放大了数百倍的人体经络!
昨夜,阿禾又做梦了。
他梦见北岭有个妇人难产,血流不止,危在旦夕。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清秀少女,解下发髻上唯一的银簪,在火上燎过,绕着妇人手腕比划了三圈,而后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她脚踝内侧的三阴交穴。
梦醒之时,阿禾额际那两道酷似铜印的胎记,灼热如烧!
此刻,他闭着眼,神思却如潮水般铺开。
百里之内,十几处或剧烈或隐晦的痛楚,如夜空中的星火,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烁。
东庄的疟疾还未退尽,寒热交替的战栗感挥之不去。
西坡的老樵夫,昨夜摔了一跤,此刻正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南渡口的艄公,常年受江风侵袭,右臂痹痛,连抬桨都成了奢望……
他忽然睁开眼,抓起身旁一把枯黄的芦苇杆,双手并用,“咔咔”几声,折成了数十段长短不一的小截。
他将这些芦苇杆一根根插进脚下的湿泥里,转眼间,竟组成了一个微缩的、由芦苇构成的怪异“村落”。
每一根芦苇尖,都精准地指向一处他“听”到的痛源方向!
赵篾匠一步步走近,看得呼吸几乎停滞。
这孩子……他不是在学医,他是在“听”病!
他将这方圆百里的病痛,都“听”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天色骤变,滚滚乌云自江心翻涌而来,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赵篾匠猛地想起什么,脸色大变,转身便朝南渡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记得,昨天那艄公咳得撕心裂肺,右臂僵直,定是风寒入络,若不及时救治,这条胳膊怕是要废!
当他冒着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渡口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
那老艄公正蜷缩在破旧的船篷下,痛苦呻吟。
他身旁,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竟手持一把从火堆里夹出来的、烧得通红的铁钉,正要往艄公的肩膀上烙去!
“住手!”赵篾匠怒喝一声,就要冲过去阻止。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却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只见那男孩手法竟是极稳,他并非胡乱灼烫,而是将那烧红的铁钉尖,在距离艄公肩井穴半寸的皮肤上方,飞快地点一下,随即立刻用嘴吹气降温,如此反复七次,位置分毫不差!
那不是烙印,那是“劫”!是以火气劫夺寒湿!
片刻之后,老艄公猛地长舒一口浊气,只觉一股热流从肩头瞬间窜遍整条右臂,那僵硬酸痛之感竟奇迹般地消退大半。
他试着动了动,竟能缓缓抬起手臂,握住了船桨。
赵篾匠浑身颤抖,上前一把抓住那男孩,声音嘶哑:“谁教你的?这‘火针劫痹法’,是谁教你的?!”
男孩被他吓了一跳,懵懂地摇了摇头:“不……不知道。昨晚做梦,有个看不清脸的老爷爷,他说,我阿爹的胳膊睡着了,要用火把它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