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唱歌”,便是病人体内气血的哀鸣与呼唤!
是医者与患者之间,最本源的共情!
当夜,暴雨再至。涪水村的村塾废墟里,却灯火通明。
赵篾匠召集了那最初参与“百家缚床阵”的十七户人家,在被战火熏黑的残墙上,挂起了一张巨大的、用麻布拼接而成的新页。
他亲自用炭条,在上面画出一个粗糙的人体轮廓。
“从今天起,立个新规矩!”赵篾匠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洪亮,“凡我涪水一脉,行针有误者,无论成败,皆要记录在案,是为‘错针簿’!”
他指着那个人体图,继续道:“更要行‘痛感互换’之法!谁施错了针,就必须闭眼静坐,由我,或者阿禾,用同等力道,在其同身同穴,轻轻点上一下!你要亲口告诉我们,你尝到的是什么滋味!”
“知痛,才能行医!不知痛,便不配拿起这根针!”
话音刚落,一个白天曾因孩子腹泻而胡乱施针的妇人,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赵篾匠示意她坐下,取一根光滑的竹签,对照着簿上记录的位置,在她腿上的“足三里”轻轻一点。
“啊呀!”
妇人一声痛呼,猛地从凳子上滑落,跪倒在地,抱着腿,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惊恐与悔恨:“原来……原来是这种痛!又酸又胀,像锥子在往骨头里钻!难怪……难怪娃儿哭得那么厉害!我……我只当是轻轻戳了一下啊!”
这一跪,仿佛跪在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自此,“知痛方能行医”,成了涪水医脉传承中,比《针谣》更根本的铁律。
三日后,夜。
石伢独自一人,再次潜回了仇家寨。
他身上没带任何针具,只揣着一壶用体温捂热的温水,和几块用姜汁熬成的糖块。
他不是来寻仇的,他是来“听歌”的。
趁着夜色,他轻易混入了寨中。
寨子里一片愁云惨雾,那夭折孩童的家中,此刻竟又传来了妇人痛苦的呻吟。
他悄悄凑近窗边,只见屋里灯火摇曳,那孩子的母亲,竟在此时难产,血流如注,眼看就要不行了。
接生稳婆满头大汗,束手无策,嘴里念叨着:“胎位不正,卡住了……完了,完了,一尸两命啊!”
石伢心头猛地一跳,他想起了阿禾那句“听病人心里唱歌”,也想起了涪翁醉酒后的一句残谣:“最弱的地方,要用最弯的针。”
最弱的地方……最弯的针……
他脑中灵光一闪,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了上来。
他猛地冲到屋外尚有余温的灶膛边,从里面扒拉出一根烧得发红、用来勾柴的细长铁钩!
他将铁钩在旁边盛盐水的陶罐里猛地一淬,“嗤啦”一声,白烟升腾。
随即,他咬紧牙关,不顾铁钩尚存的余温,学着记忆中涪翁处理伤口的模样,将钩尖拗成一个诡异的反向弧度。
他深吸一口气,冲进产房,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一把推开稳婆,对着那妇人因剧痛而弓起的脚心——至阴穴,用那滚烫的弯钩,狠狠刺了下去!
“啊——!”
妇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整个身体如被雷击,猛地向后一弓!
就在这反弓的刹那,一股奇异的力量仿佛从脚底直冲子宫,那原本卡住的胎儿,竟顺着这股力道猛地一转!
“哇——!”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死寂的夜。
血崩,顿止!
围观的寨民惊骇莫名,以为是鬼神附体,吓得连连后退。
唯有那经验最丰富的稳婆,死死盯着石伢手中那截形状怪异的铁钩,又看了看产妇反弓后恢复正常的身体,嘴唇哆嗦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颤声道:“反弓……引胎……这、这是古籍里才有的……‘反弓引胎术’!”
当夜,涪水江底。
那张由无数微光银丝构成的神经网络,因石伢这惊世骇俗的一针,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一张全新的、更复杂的网络,从仇家寨的位置蔓延开来,并入了主干。
上游,村塾废墟中。
盘膝而坐的阿禾在“意河”的共感中,猛地接收到了一股陌生的、却异常坚韧的意志。
画面中,石伢正蹲在仇家寨的空地上,用一块木炭,在地上画出一幅幅全新的图谱——那些弯曲的线条,代表着各种胎位不正的姿态,以及与之对应的、不同弧度的“弯针”。
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他,痴痴地学习。
那图谱,竟与传说中被焚毁的《针经》里,最为晦涩难懂的“胎产九变篇”,隐隐对应!
阿禾豁然惊醒,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冲到滔滔江边,对着漆黑的江面,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师父!师父!有人……有人把您没写完的东西,给补上了!”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沙地,竟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一行湿漉漉的字迹,像是用江水写成,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又在瞬息之间被沙土吸收,消失不见。
那行字是:
“道不在书,在手肯碰人的地方。”
阿禾怔怔地看着那行字消失的地方,心中那条奔流的“意河”从未如此清晰。
他能感觉到,下游,中游,乃至更远处的支流,无数个像石伢一样的“野路子”,正在用最质朴、最大胆的方式,回应着先生的呼唤。
这一夜,整条涪水流域的“意河”,其流速陡然加快了数倍。
原本各自为政、零星闪烁的光点,开始以一种奇妙的韵律,缓缓地、却坚定地彼此靠近,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又仿佛一场盛大交响的前奏,所有乐器都已就位。
江水,不再只是江水。
它在等待一个统一的号令,等待第一声号角的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