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正前方,立着一面由无数陶片拼成的、望不到边际的巨大墙壁。
每一片陶片上,都清晰地映着一张他此生救治过的面孔。
有锦衣玉食的贵族,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有对他感恩戴德的恩人,甚至还有曾欲置他于死地的仇人。
他们的表情各异,或喜或悲,或感激或怨恨,此刻都静静地注视着他。
墙壁的正中央,却突兀地空缺了一块,那形状,与他胸口那枚“双环交脉印”一模一样。
“您漏了一个。”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阿禾的身影从光芒中缓缓浮现,他小小的手掌里,正捧着那块被江水冲上礁石的黑色陶片。
陶片上,烙印着一个男人缓缓沉入深渊的背影。
“您说,您是来当那第一块烧穿的锅底灰……”阿禾仰着头,眼神清澈如洗,“可是阿禾觉得,灰,也是被人烧出来的。有人烧,才能有火,有火,才能暖和别人。”
孩子说着,踮起脚,颤抖着将那块黑色陶片,轻轻嵌入了墙壁中央的空缺之中。
严丝合缝。
嗡——!
整面陶片墙壁,在那一瞬间轰然点亮!
亿万道光华冲天而起,墙上那无数张面孔仿佛在同一时刻活了过来,他们的口型开合,最终汇成一股洪流,齐声诵读:
“脉有三部,阴阳相乘。荣卫血气,在人体躬……”
是《诊脉法》!是他毕生心血所着!
百人、千人、万人之声,汇成医道的洪钟大吕,在这片虚白之地回荡不休!
涪翁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伟力从头顶贯穿而下,他双膝一软,三十年来从未弯曲过的脊梁,终于缓缓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沉下去的,才托得起人。他懂了。
轰隆!!
涪水江面,在平息了许久之后,猛然炸开一道通天彻地的巨浪!
一道赤金色的身影裹挟着万千水汽,破水而出!
那正是涪翁!
他浑身蒸腾着灼热的气浪,皮肤之下,无数细微的金色光流如繁密的河网般清晰可见,疯狂流转。
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周身却散发出一股磅礴浩瀚、令江底那三百六十根光针都为之嗡鸣颤抖的恐怖威压!
“师父!”阿禾惊呼着第一个冲上前,赵篾匠紧随其后,两人合力才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接住。
阿禾惊骇地发现,师父心口那道被蒙针所伤、深可见骨的焦黑伤痕,此刻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崭新的赤金色烙印,其形状,赫然是一幅完美无瑕的双环交脉图!
“这……这是传说中,黄针化境才会出现的‘心火纹’?!”赵篾匠看着那枚烙印,声音都在发颤。
就在此时,涪翁那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不再有往日的凌厉与狂傲,不再有方才的决绝与疯狂,只剩下如脚下这条奔流了千年的涪水一般,深邃、沉静,包容万物。
他的嘴唇翕动,说出的第一句话,却让阿禾与赵篾匠同时愣住:
“快!去第七礁
话音未落,三人已不顾一切地跳上小舟,疯了似的朝下游那块最隐蔽的第七礁石划去。
不多时,只见那处水域之下,果然有暗影晃动,一个沉重的铁匣轮廓,正在被人缓缓拖动!
涪翁不再多言,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江水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通路,他顺着江底光针的指引,如游鱼般潜入深渊,赫然发现一名蒙面黑衣人,正用铁钎奋力撬动他藏匿《针经》原稿的玄铁匣!
他无声无息地逼近,指尖凝聚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玄色气旋,正要一击制敌,目光却瞥见了那人奋力撬动铁匣时,从袖口滑落的手腕。
那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月牙形疤痕。
涪翁的身形猛然一滞。
这道疤,是他十年前从奴隶主刀下救回一名逃奴时,亲手为其缝合的!
那人似乎感应到了身后的恐怖气息,猛然回头,当他看清涪翁的面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手中的铁钎“当啷”一声掉落在河床。
他一把扯儿患了骨痨,即将不治,我听闻……听闻世上有神针能续骨生髓……”
涪翁怔怔地看着他,指尖那道足以洞穿金石的玄气,缓缓散去。
他沉默了片刻,竟主动上前一步,将那沉重的玄铁匣,朝对方推了过去。
“拿去。”
那人愣住了。
涪翁看着他,声音在水中传递,却异常清晰:“但你要记住——针能救命,也能索命。用它的人,得先把自己烧透。”
话毕,他不再看那人一眼,转身浮出水面。
阿禾与赵篾匠正焦急地等在船上。
涪翁抹去脸上的水珠,目光越过江岸,望向那炊烟袅袅的村庄,对身边惊疑不定的二人低声说道:
“真正的劫匪,从来不在江底。”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
“在人心。”
小舟在晨光中缓缓靠岸,江风拂过,吹起他已然半白的鬓发。
涪翁沉默地看着岸上的一切,看着那些惊魂未定的村民,看着那个正在学步的孩童,目光深邃而悠远,仿佛要将这整个人间,都重新看上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