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闭上眼,仿佛在回忆梦中的景象。
片刻后,他猛地睁眼,目光锁定在牛膝外侧下方的一处凹陷。
他双手持针,用一种极其生涩、甚至有些笨拙的姿势,对准那一点,缓缓刺入。
一息,两息,三息。
针入三分!
手法虽稚嫩,却死死守住了“入针三息”这个失传的古法要诀!
针落的刹那,那病牛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发出一声悠长的哞叫,随即猛然扬起前蹄!
“完了!牛被扎疯了!”村民惊呼。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发生。
那牛扬起的蹄子轻轻落下,随即,它竟低下头,用温热的脸颊,在阿禾瘦弱的肩膀上轻轻蹭了蹭,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掉下巴的目光中,它低下头,开始大口大口地啃食起路边的枯草。
围观者鸦雀无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电劈中了天灵盖。
赵篾匠快步上前,蹲下身,两指搭在牛腿被刺的穴位上。
片刻后,他霍然起身,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那原本滞涩如顽石的“阳陵泉”穴,此刻竟已恢复了沉稳有力的跳动,并且,一股淡淡的温煦之气,正顺着经络缓缓流淌——这,这分明是医道四境中“赤针小成”方能激发的“阳火巡经”之兆!
傍晚,残阳如血。
赵篾匠没有理会村民们的顶礼膜拜,而是领着阿禾,回到了那口沸腾的药釜之前。
他点燃三炷残香,郑重设坛。
祭坛上没有牌位,供奉的,是阿禾白天带着孩子们制作的那七根歪歪扭扭的木针。
他从怀中取出自己珍藏的那枚天井针残片,小心翼翼地置于七根木针的中央。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三步,对着深坑,对着这片埋葬了无数医魂的土地,朗声喝道:
“先辈在上!今日,后辈赵氏不拜神佛,不祭帝王,只敬尔等……将命留在地里的白袍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七根木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哽咽的狂热:
“——也敬这双,没摸过半页典籍的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七根静置的木针,竟无风自动,在残碑之上微微震颤,然后,齐刷刷地调转方向,针尖一致,遥遥指向了涪水下游的某个方向——那正是涪翁隐居的草庐所在!
深夜,万籁俱寂。
阿禾枕着那根被他擦得锃亮的铁针,沉沉睡去。
梦中,他又一次来到了那口巨大的药釜之前。
只是这一次,那些身着白袍的医者不再是背对着他吟诵,而是缓缓转过身。
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却齐齐向他伸出手,手中,各捧着一只空空如也的药碗。
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阿禾心底响起,仿佛是所有声音的汇合:“交到他手上。”
画面猛然一转,眼前的药釜与白袍人尽数消失。
他看见了一片浩瀚的江水,一位身披蓑衣的老渔翁,正独立于江边。
渔翁手中没有鱼竿,只有一根青翠的竹竿。
他以竿为笔,以江为纸,轻轻在水面一点。
嗡——
一圈涟漪荡漾开来,水波扩散之处,竟不再是寻常波纹,而是一幅玄奥繁复、金光流转的图录,赫然便是那幅完整的《天地人三才归宗图》!
阿禾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
他下意识地奔至破旧的窗前,向外望去。
只见夜色深沉,宽阔的涪水对岸,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点孤零零的渔火。
那火光在浓重的江雾中忽明忽暗,微弱,却倔强,仿佛跨越了千百年的时空,在静静地回应着他的目光。
也就在这一刻,他掌心紧握的那根铁针,竟开始微微发烫,如同被那点遥远的渔火,点燃了沉睡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