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一片昏黄,能见度不足三尺,风声呼啸,如同千军万马在耳边呐喊冲锋。
赵篾匠将蓝纹婴紧紧抱在怀里,蜷缩在一块巨岩之下,用身体为他挡住漫天风沙。
在震耳欲聋的咆哮中,他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节奏。
那风啸声时而高亢如金石之音,时而低沉如闷雷滚滚,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竟与失传已久的《针经·鸣法》中所记载的“五音定穴”之律,暗暗相合!
赵篾匠心中一动,索性闭上双眼,以耳代目。
他凝神细听,将整个心神都沉浸在这场天地的交响乐中。
渐渐地,周围的沙石、岩壁、乃至空气的流动,都在他脑海中构建出一个立体的声音地图。
他循着声音的强弱、音调的高低,赫然“听”到,在东南方向,风压明显偏低,声音也变得柔和,那里必然有大型的遮蔽物,极可能是一片被风沙掩盖的绿洲。
待风暴稍歇,他毫不迟疑,逆着那处风压最低的方向跋涉而去。
不出半个时辰,一处半掩在沙丘下的古井出现在眼前。
井壁上,竟刻着一幅早已斑驳的先秦“导引图”,图上一个古人,手持长杖,做出踏风而行的姿态,其神韵竟与他聆风辨位的感悟不谋而合。
他取水痛饮,井水甘冽沁心。
怀中的蓝纹婴,也在喝了几口水后,发出了均匀的呼吸,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安稳地沉沉睡去。
第四日,他抵达了一处边陲废寨。
这里聚集了数十名流民,寨子里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他们个个高热不退,口中胡言乱语,皮肤上泛着一层不祥的青色,这是酷寒之地的“寒疫入髓”之症。
这里无医无药,只能眼睁睁等死。
赵篾匠看着这一幕,沉默了片刻。
他让还能动弹的流民将所有病患都抬到寨子中央的空地上,令他们脱去上衣,背风而坐。
他找来几十条粗麻布条,紧紧绑在每个人的手臂三里穴附近,随后,从废弃的农具堆里拖出一张沉重的犁铧,狠狠地插入众人上风口的土地里,犁尖直指苍天。
当夜,北风骤起,寒冷如刀。
赵篾匠掐准了风向,在犁铧的下风口点燃了一大堆艾草。
强劲的北风刮过被篝火烤得炙热的犁身,瞬间变成一股灼热而干燥的气流,挟带着浓烈的艾烟,如同无形的巨掌,横扫过所有病患裸露的后背。
那绑在手臂上的粗麻布条,因风力的高速吹拂而剧烈震颤,竟以一种惊人的频率摩擦着皮肤,完美地模拟出了针灸中的“雀啄刺”手法!
“噗!噗!噗!”一阵阵细微的声响中,病患们的后背和手臂上,竟被逼出了一颗颗黑色的汗珠,很快便连成一片,如雨般落下,在地上留下腥臭的印记。
一夜风疗。
第二天清晨,数十名病患竟有十之八九退了高热,神志也清醒过来。
活下来的流民纷纷跪倒在地,对着赵篾杰叩首,高呼“神仙下凡”。
他却只是摇了摇头,沙哑地说道:“不是我治了你们,是风,借了我的工具。”
第五日清晨,正在他怀中熟睡的蓝纹婴突然动了一下,伸出细嫩的小手,对着空气虚虚一抓,口中含混不清地低语了两个字:“针……走……”
赵篾匠心中一凛,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高空中的云絮,竟不知何时开始,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缓缓排列,最终竟勾勒出一条清晰的脉络走向——手太阴肺经!
而那经络的末端,直指东方一座幽深的山谷。
他立刻循迹而去。
在谷底,他发现了一片野生的黄芩林。
林中草木葱郁,药香扑鼻。
更让他震惊的是,这里所有的黄芩,根部竟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微微倾斜,聚散有致,恰好构成了一座天然的“迎随补泻”大阵!
采其叶片煎汤,药效竟比寻常黄芩强出十倍不止。
最奇妙的是,每当山风吹过林梢,无数叶片随风振颤,发出的“沙沙”声,其频率竟与人体“十二时辰气血流注”的节律分毫不差!
这一刻,赵篾匠终于明白。
这些草木,早已在这天地的教化下,自学成医。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吐纳运气,调理着一方水土,只等待一个能听懂它们语言的人出现。
第六日傍晚,赵篾匠登上了一处高地,升起一堆篝火。
他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观测。
火焰升腾,一柱浓烟笔直地刺向暮色四合的天空。
然而,那烟柱升到半空后,并未随风四散,反而如同一条有生命的巨蟒,开始螺旋上升,越收越紧,最终,竟在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人形轮廓颀长,手持一根看不真切的长针,遥遥指向正北方的皑皑雪峰。
尽管面目模糊,但那熟悉的身姿,那顶天立地的气势,赵篾匠绝不会认错。
那赫然是李青针年轻时的模样!
他凝视着烟雾构成的幻象,良久,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师父……你要我去的地方,是没有路的雪山?”
话音未落,他怀中的蓝纹婴猛地翻身坐起,一双清澈得不似凡人的眼睛直视着北方,第一次,清晰无比地说出了三个字:
“针……在……雪。”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赵篾匠脑中炸开。
火光映照下,他骇然发现,脚下这片广袤无垠的旷野上,所有的草尖,所有的灌木枝头,在这一瞬间,竟齐刷刷地调转方向,同时指向了北方那座被夜色笼罩的雪山!
如亿万银针,蓄势待发。
持续吹拂了六日的风,在这一刻,倏然停滞。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但这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下一刻,更加猛烈、更加决绝的狂风,裹挟着北方雪域独有的冰冷与肃杀之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狠狠地吹在他的身上。
那风声中,不再有诊断的细语,不再有疗愈的温和,不再有指引的玄妙,只剩下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一种近乎命令的护送。
风,已不再是他的仆从或向导。
它成了一道来自古老沉睡之地的,不容违抗的——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