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竹篓中取出一大包晒干的艾绒,小心地塞入炉膛的几个主要通风口,随即点燃。
这不是攻击,而是“温和灸”。
他要借助艾草纯阳的烟气,顺着这些通风口渗入地下,探查清楚这片被搅乱的地脉,究竟是如何走向的。
第四日凌晨,天光未亮。
弥漫在窑场周围的艾草烟气,在持续燃烧了一天一夜后,忽然发生了变化。
它们不再是四散飘荡,而是诡异地凝成了一条肉眼可见的、淡青色的烟线,如同一条被驯服的灵蛇,笔直地指向窑场后方的一面陡峭断崖。
赵篾匠精神一振,立刻攀上湿滑的岩壁。
在离地约三丈高的崖壁裂缝中,他看到了那烟气的终点——半截卡在石缝中的青铜残针。
那针身不过三寸,通体覆盖着斑驳的铜绿,看似平平无奇。
但当赵篾匠靠近时,他体内的气血竟不受控制地随之微微共鸣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拂去表面的尘土,一行细如蚁足的铭文显露出来——天禄阁,庚寅年制。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天禄阁!
这是前朝皇室御用的医具监造机构!
此针,竟是百年前医道圣手,“针绝”李青针的随身七针之一!
史书记载,当年长安兵乱,李青针为护送皇室出逃,与叛军激战,随身携带的七枚神针失散了四枚。
没想到,其中一枚竟落在了这穷山恶水之中!
更不可思议的是,它被遗落于此地地脉的“气眼”之上,百年来受地气滋养,竟已脱去凡胎,化作了一枚蕴含灵性的“地灵针”!
它并非被动遗落。
赵篾匠瞬间明悟,这枚针,是李青针当年有意插在此处!
他定是早已察觉到此地之下地火暗藏,有暴走之患,故而以自身神针为“定海神针”,镇压于此。
赵篾匠神色肃然,对着这枚残针,竟然后退三步,双膝跪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以额头轻轻触碰冰冷的针身,一股庞杂而悲悯的信息洪流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李青针当年种下的“地应针”母株,并非为了炫耀神通,更不是什么祥瑞显圣,而是一个跨越百年的呼唤——呼唤能够读懂大地脉络的守脉之人,前来处理这个他已无力回天的隐患!
第五日黄昏,赵篾匠说服了附近山村的村民,发动数十人,运来大量的石块与泥土。
他没有让人用常规的砖石水泥去封堵窑炉,而是指导众人,按照医书中“补肾填精”的古法,将陈年的腐叶、山泥与他随身携带的药渣混合,一层一层地夯实在窑口周围。
每夯实一层,他都会在其中埋入九根特制的艾柱,此为“隔物灸”之术,用以温养和引导地气归位。
最后,他在被彻底封死的窑顶之上,亲手栽下了七株从“地应针”母株上分出的子株。
它们的根系一接触到混合了药渣的泥土,便疯狂地向下生长、缠绕,如同无数根倒钩,将封土与大地牢牢地缝合在一起。
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理解他的行为。
面对疑惑,赵篾匠只说了一句:“这不是在盖房子,是在给咱们脚下的大地,缝合一道快要烂穿的伤口。”
当最后一株蓝花在暮色中稳稳落地,奇变陡生!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大山仿佛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那被封死的窑炉旁,坚硬的地面突然裂开一道口子,一股浑浊的水流猛地喷涌而出!
紧接着,那水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浊转清,最终化为一道清澈甘冽的泉水。
更令人震惊的是,泉水之中,竟浮出了几片残破不堪、险些被烧成焦炭的竹简。
赵篾匠抢上前去,小心地将竹简捞起。
上面的字迹虽已模糊,但他还是一眼认出——这正是他苦寻多年,早已失传的《针经·地络篇》!
第六日破晓,天边泛起鱼肚白。
赵篾匠孑然立于新生的泉眼之畔。
他俯身望向清澈的水面,水中的倒影却让他瞳孔一缩。
那倒影,并非他自己,而是一位身着古朴长袍、负手而立的清瘦老者——正是医道圣手李青针的模样!
他没有惊慌,也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枚刚刚结出的、饱满的蓝花种子,轻轻放入水中。
水流仿佛有了生命,立刻打了一个旋,载着那枚种子,沿着新开辟的溪道,坚定地向着西南方向蜿蜒而去。
水面倒影中的李青针,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微微颔首,随即袖袍轻拂,指向了西南方更远处,那云雾缭绕的连绵群山。
直到此时,赵篾匠才终于缓缓开口,仿佛在对倒影说话,又仿佛在对自己低语:“您要我治的,从来都不是病。”
他顿了顿,
“是遗忘。”
话音落下的瞬间,水中的倒影如烟般消散。
晨光穿透薄雾,照在清泉之上,映出了水下不可思议的一幕——无数新生的植物根系,正交织成一张绵密无比的金色网络。
而在那网络之中,一点微弱的光芒,正沿着水流的方向,缓缓移动。
那是第一颗自行迁徙的“地应针”种子,它承载着百年的嘱托与新生的希望,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征途。
赵篾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中郁结尽去。
他知道,这里的危机已经解除,但李青针最后指向远方的动作,以及种子前行的方向,都预示着他的旅程远未结束。
他迈开脚步,沿着新泉向上游走去。
这条由他亲手“催生”的溪流,将引领他走向何方?
他不知道。
但他脚下的土地,那张由无数根系织成的活络网,似乎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