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过去。
第二天清晨,村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洪水已经退去,但被毁的田地里,泥沙竟没有堆积成灾,反而沉淀得极为有序,最上面一层,赫然是肥沃异常的黑色新壤!
而被冲毁的药苗残根,在得到这层新壤的滋养后,竟已悄然萌发出了嫩绿的新芽!
第五日凌晨,天光未亮。
赵篾匠如往常一般巡视田垄,每一步都踩得极有分寸。
忽然,他右脚脚底微微一软,低头看去,只见脚下的土壤竟塌陷了寸许,形成一个浅浅的凹坑。
这景象,让他心头猛地一震,这不正是古医书《灵枢》中所述的“陷下则灸”之象吗?
他非但没有惊慌,眼中反而流露出一丝期待。
他快步返回屋中,取来一把珍藏多年的陈年艾绒,小心翼翼地置于那塌陷的土坑之中,并用火折子点燃。
火势极为微弱,几乎看不到火苗,但升腾起的淡白色艾烟却并未随风飘散,而是被那小小的土坑如长鲸吸水般,尽数吸入其中,仿佛大地的一处穴位正在吐纳纳气。
片刻之后,地下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震动,似乎有无数根系正在加速穿行、汇聚。
当天光大亮之时,那处塌陷之地,竟赫然拱出了一株所有人都从未见过的蓝色小草。
那小草不过三寸高,花瓣是纯粹的湛蓝,叶片上的脉络呈放射状,酷似针刺入穴后,针感向四周扩散的“针芒”之象。
恰在此时,村里的老药婆前来送早饭,一眼看到这株奇草,惊得手中竹篮“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指着那蓝花,声音颤抖地惊呼:“天呐!这是……这是失传的《针经》里才提过的‘地应针’!书上只说‘人诚则感,地气自生’,以为只是个传说,没想到……没想到真能种出来!”
赵篾匠轻轻伸出手指,爱怜地抚摸着那片如蓝宝石般的花瓣,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精纯气息,轻声说道:“不是我们种出了它,是这片地……终于学会了如何回应我们的心意。”
第六日黄昏,夕阳的余晖将田埂染成一片金色。
小女孩带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童,正在田埂上玩着跳格子的游戏。
但他们的游戏却与众不同,孩子们一边模仿着赵篾匠的针刺手法单脚跳跃,一边齐声用稚嫩的童音喊着号子:“一进三搓,二进六摇,三进九提!”这正是针灸中“烧山火”补法的精髓要诀。
笑声清脆,震落了枝头的露水。
忽然,一个跑在最前面的男孩落地时不慎踩偏,脚下一滑,顿时扭伤了脚踝,他“哇”的一声就坐在地上,疼得直哭。
换作平时,孩子们早就乱作一团。
可今天,他们却立刻围拢了过来。
一个小胖墩学着大人的口吻,大声喊道:“别动!别乱动!这是‘足临泣’穴不通了!”
随即,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自发地分作一组,七手八脚将那男孩平放在田埂上,然后轮流将自己温热的小手掌贴在他冰凉的小腿上,上下缓缓摩挲,竟是在模拟针灸中的“温针透热”之法。
神奇的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男孩的抽泣声渐渐停止,脸上痛苦的表情也舒缓开来。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竟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赵篾匠远远地望着这一幕,满是皱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欣慰至极的笑容。
他知道,当这些深奥的医道不再需要刻意去教、去学,而是化作了孩子们游戏中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他们遇到问题时的本能反应时,这门传承了千年的医道,才算是真正地在这片土地上,活了过来。
第七日破晓,赵篾匠再次独自一人立于村后的山顶,俯瞰着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这片土地。
晨雾如轻纱缭绕,笼罩着山谷。
在他眼中,那纵横交错的田野阡陌,不再是简单的田埂,而是一道道密布于大地肌体上的针痕;那蜿蜒流淌的溪流,不再是普通的水流,而是奔流不息的气血;而村庄里家家户户升起的袅袅炊烟,竟在半空中缓缓交织,汇聚成一张笼罩全境的巨大经络之网,随着大地的呼吸,明灭起伏。
他心满意足,正欲转身归家,忽觉脚边的泥土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动静。
他愕然低头,只见那株蓝色的“地应针”,竟在此刻自行从泥土中拔根而起!
它那纤细的根须如银亮的针尾,笔直的花茎如坚韧的针柄,整株小草迎着山顶的晨风,微微轻颤,其花朵所指的方向,赫然是西南方那片云雾缭绕、连绵不绝的群山深处!
这一刻,赵篾匠心头如遭雷击,一道前所未有的明悟贯穿了他的整个神魂!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当年师父李青针所传授的,从来就不是一本医书、一根银针、或是一个人的医术!
那真正的传承,是教会这片土地,如何像一个完整、独立的生命那样,进行自我疗愈,自我觉醒!
他缓缓地、无比虔诚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不是膜拜神明,而是以自己的额头,轻轻触碰脚下坚实而温润的土地,如同最后一根神针,刺入大地最核心的穴位,三息而止。
刹那之间,赵篾匠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天地玄黄的轻响。
万里山河,仿佛都在这一刻,与他的心跳同步,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针尖,在广袤大地的泥土深处,悄然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