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声问道:“那……那您究竟是什么身份?”
赵篾匠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弯下腰,小心地为一株药苗培上新土,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一个会种地的篾匠罢了。至于您说的鼻祖……您看看这片地,它不正在自己长东西吗?万物自生,何来鼻祖?”
使者如遭雷击,醍醐灌顶,对着赵篾匠深深一揖,随后默默带着仪仗队离开了。
第五日夜,星河璀璨,银光泻地。
赵篾匠独坐在田头,正闭目养神,忽然,他耳朵微微一动,四野的虫鸣声,竟陡然变得异样。
那蟋蟀振翅的频率,急促而微弱,与他脑中《诊脉法》里记载的“虚劳损脉”竟完全吻合!
他心头猛地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立刻起身,巡视全村。
果然,在村西头的一户人家,他发现两个半大少年昨夜偷喝了劣质的浊酒,此刻正浑身滚烫,陷入昏迷,嘴里说着胡话。
家人急得团团转,药婆也束手无策。
赵篾匠却不施针,也不用药,他只下了一个命令:“全村熄灯,所有人即刻静卧,不许发出任何声响,保持呼吸平稳悠长!”
村民们虽不解,但对他的话已是深信不疑。
很快,整个涪水村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和那急促的虫鸣。
赵篾匠回到田埂上,手持那根竹竿,以竿尖为槌,轻轻敲击着坚实的田埂。
他敲击的节奏极为奇特,时而如雨点骤落,时而如小雀啄米,正是针灸手法中的“雀啄法”。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他竹竿的敲击,四野的虫鸣声仿佛找到了一个主心骨,开始渐渐向他的节奏靠拢、共振。
那急促的“虚劳损脉”之音,在他的引导下,一点点变得平缓、悠长、和谐。
一夜过去,当东方泛起鱼肚白,虫声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那两个发热的少年,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大汗,高热已退,沉沉睡去。
前来探视的药婆看到这一幕,满脸敬畏地对赵篾匠感叹道:“赵先生,您真是神了!连这天地间的虫子,都成了您的针奴!”
赵篾匠却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望着初生的太阳:“它们不是奴,是伙伴。这天地间的每一声响,每一次脉动,都在替这世间万物把脉啊。”
第六日清晨,一群孩童在田边游戏。
他们学着赵篾匠的样子,用小树枝当“针”,在泥土地上戳戳点点。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一边挖土一边念着自编的儿歌:“一挖挖到井龙王,二挖挖出小溪淌,三挖输穴通心灵,长出苗苗亮堂堂……”
赵篾匠含笑走过,听见这稚嫩的歌词,心中微微一动。
他明白了,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刻板的记忆和深奥的经文,而是变成孩童口中的游戏,变成妇人摇扇的习惯,变成人们日出而作的呼吸,变成孩子眼里那纯粹而好奇的光。
他蹲下身,拉过一个小男孩的脚,笑着教他们:“你们看,从脚尖到脚后跟,不偏不倚,正好是你们自己的一寸。以后量穴位,就用自己的脚来量,最准不过。”
孩子们咯咯笑着,纷纷脱下鞋子,在松软的泥土上踩来踩去,留下无数个小小的足印,宛如在广袤的大地上,画下了一幅全新的、充满生命力的经络图。
第七日正午,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
赵篾匠立于涪水流域之巅,俯瞰着脚下的一切。
田野如棋盘,溪流似经脉,星罗棋布的村庄便是一个个穴位,而那袅袅升起的炊烟,竟隐隐勾勒出一条完整的手太阴肺经的轨迹。
忽然,万里无云的晴空中,一道璀璨夺目的金光毫无征兆地垂落!
那光不入江心,不照山石,而是笔直地射向赵篾匠脚下的那片泥土!
金光渗入大地的瞬间,整片涪水流域都仿佛轻轻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视野所及的所有植物,无论庄稼、药草还是野花,它们的叶片,竟在同一时刻齐齐转向了天上的太阳,叶片上的脉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亿万根无形的金针,在这一刻同时“得气”!
赵篾匠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着这股源于天地间的磅礴律动。
耳边,一个既遥远又无比亲近的声音响起——那不是师父李青针的谆谆教诲,而是多年前,在那艘飘摇的渔舟上,师父随口哼唱的那首《编筐调》的前奏。
他缓缓睁开眼,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澈与释然,轻声说道:“师父,您看,这天下,已经学会自己治病了。”
话音落下,远处,一个背着药篓的少年,正踏着稳健的步伐,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走来。
他呼吸均匀,目光坚定,风吹起他的袖口,露出里面半卷手抄的《针经》。
那封面上,用稚嫩却充满力量的笔迹写着五个大字:“我来写完它。”
赵篾匠看着那少年,如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也看到了这片土地的未来。
他缓缓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那道金光带来的震撼与升华,已然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沉淀在他身体的每一寸血肉之中。
天地的大道,与他自身的脉动,在这一刻达成了完美的共鸣。
一夜无话。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脉动,如同母亲温和的呼唤,让他从深沉的宁静中睁开了双眼。
是时候了,该去感受那片被彻底唤醒的土地,它最纯粹、最原始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