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流撞击一块特定礁石所发出的沉闷而黏滞的频率,竟与师父《诊脉法》中所述的“湿困脾土”之脉象,完全一致!
既然地气可为人用,山石可成穴模,那这山水自身,为何不能自行“辨证施治”?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猛然睁眼,高声喊道:“所有人,跟我来!搬石头,在溪口布阵!”
村民们虽不明所以,但出于绝对的信任,立刻行动起来。
在赵篾匠的指挥下,他们将大小不一的石块投入溪流,依照人体十二经别的走向,巧妙地引导水流,分渠改道。
原本湍急的浊流,被迫经过一个个特定的弯道与石隙。
水流在冲刷这些特殊构造时,激荡起或高亢、或低沉、或急促、或舒缓的声音,其节奏组合在一起,竟与针灸中的“提插泻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浑浊不堪的溪水,在流过这道“经络石阵”之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澄澈起来,泥沙腐叶被巧妙地沉淀在了特定的“滞留穴”区域。
村民们取上游处理过的清水饮用,不过片刻,腹痛便尽数消除。
第五日夜晚,村中最年长的长者找到赵篾行,郑重提议,应该重建村中祠堂,将涪翁的遗物供奉起来,塑像立牌,日夜香火,以继承他老人家的道统。
赵篾匠却摇了摇头,制止了他。“师父,不要牌位,也不要香火。”
他伸手指了指繁星点点的夜空。
星辉之下,一群萤火虫正随着晚风自由舞动,它们飞行的轨迹时分时合,勾勒出的光带,赫然是一幅流动的“任督二脉”循环图。
他又指向远处的田埂。
一位夜里巡田的老农,边走边习惯性地咳嗽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那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竟无意识地踏在了“子午流注”对应的时辰方位上。
“您看,”赵篾匠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师父的教诲,已经写进了风里,刻进了土里。现在,就连我们睡梦中的无意识动作,都是他在教。这天地万物,就是他的牌位;我们每一次健康的呼吸,就是献给他最好的香火。”
众人闻言,皆是心头剧震,豁然开朗。
最终,他们放弃了建祠堂的念头,只在村子中心那块曾被雷劈过的广场上,铺了一块巨大而光滑的青石板。
石板之上,用刻刀深深地画上了一幅空白的人体经络图。
“留给后来人,让他们自己往上画。”赵篾匠说。
第六日凌晨,天光未亮。
赵篾匠独自一人坐在江畔,那枚陶哨就放在他的膝上,冰凉的触感透过布衣传来,但他始终没有将它举到唇边。
他闭着眼,心神沉入一种玄妙的境地。
他能“听”到,在遥远的山脉深处,有一丝极其微弱但极度紊乱的节律正在生成、放大。
那是一种病灶初起、天地元气失衡的征兆,若任其发展,必将酿成一场波及百里的大疫。
若是放在过去,他必然会第一时间吹响陶哨,奔走相告,召集人手,前往危机源头施以援手。
但此刻,他只是静静地坐着。
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股源于全村人共鸣的、温暖而磅礴的生命律动。
他任由那一丝远方的警兆在心头流转了一圈,然后,随着一口悠长的呼吸,将其缓缓呼出,融入了身前的晨雾之中。
他知道了。
真正的传承,已经完成了最后的闭环。
危机,不再需要某一个特定的“英雄”去解决。
只要这片土地还在呼吸,只要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还在以“三息律”吐纳,当危机来临时,就自然会有人站出来,用他们身体早已记住的节奏去回应,去调和,去治疗。
而他自己,也不再是那个背负着一切的“继承者”,他只是这万千共振中,普通而又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释然地笑了。
远处,晨曦的第一缕光线照亮了村庄。
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幼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看到盘膝而坐的赵篾匠,觉得好玩,也有样学样地坐下。
他好奇地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对着空气,无意识地、却又带着某种天然韵律地,虚虚地点了三下。
那姿势,像极了当年涪翁在江滩边,初授他针诀时的模样。
赵篾匠的笑容微微一凝。
他从那孩童看似无意义的动作中,竟捕捉到了一丝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不是模仿,也不是学习,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纯粹的“针意”。
仿佛那孩子生来就不是要学“用针”,而是要成为……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以为自己已经洞悉了师父传承的终极奥秘,但眼前这一幕,似乎预示着一种连他也无法想象的、全新的可能正在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