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赵篾匠激动得浑身颤抖,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
师父,您早就将“无针之针”的最高总诀,藏在了这风雨雷电的自然显化之中!
他连夜召集村中所有核心的青壮年,在祠堂的烛火下,将自己的领悟倾囊相授。
他开创了一门全新的法门,名为“观物辨经”:看屋檐滴水的快慢缓急,就能知晓肺气的盛衰;听灶膛里柴火爆裂的声音,便能判断心火的旺平;甚至连村里母鸡啄米的节奏,在有心人眼中,都能对应上人体脉搏的强弱跳动!
从这一夜起,涪水村的医道迈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他们不再问“哪个穴位该扎”,只问“天地万物,何处该动”。
第五日,一队官差护送着一架马车来到了村口。
郡府派了新任的医官前来“验术”。
医官带来了朝廷颁布的标准针灸铜人模型和一卷卷经穴图,态度倨傲,要求涪水村的村民当众演示“正规针法”,以正视听。
赵篾匠看着那闪闪发亮的铜人,只是笑了笑,不接话。
他反倒客气地请那位医官站到祠堂前那块被村民们称为“听脉桩”的青石板中央。
“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赵篾匠淡淡道,“不妨先听一首我们村的《编筐调》,解解乏。”
说罢,他向村民们递了个眼色。
几十名村民立刻围着青石板站开,齐声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谣。
歌声此起彼伏,看似杂乱,却蕴含着一种独特的声波韵律,通过地面,缓缓渗入青石板中。
医官本是嗤之以鼻,但歌声响起不过片刻,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呼吸不畅,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心中一惊,连忙从药箱里掏出自己的脉枕,给自己搭起脉来。
这一搭,他顿时骇然失色!
他发现自己左右手的脉象竟然截然相反!
左手脉弦紧如刀割,是肝气郁结到极致之象;右手脉却滑利如流水,分明是湿热内蕴之兆。
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竟在自己体内形成了剧烈的冲突!
这……这是“阴阳离决”之兆!乃是医书中记载的死症前兆!
他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赵篾匠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平静无波:“大人,您常年伏案批阅公文,左肩习惯性下压以稳住笔杆,气血凝滞于左;右手手腕却需不断运墨书写,气血过分流于右。日积月累,气血早已偏废。若不信我这‘地针’之法,您总该相信您自己的脉象吧。”
医官瘫坐在地,冷汗浸透了官服,良久无言。
最终,他颤抖着站起身,将带来的考核册和经穴图,亲手投入了祠堂前的火盆中。
熊熊火焰吞噬了那些“规矩”,他则对着赵篾匠,深深叩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然而,福兮祸所伏。
第六日黄昏,那株作为一切神迹源头的金线晶株,突然停止了生长。
它顶端含苞待放的花苞开始萎缩,遍布株身的金色丝线也变得黯淡无光。
赵篾匠心头一沉,立刻赶到药圃,将手掌贴在地面上,闭目感知。
片刻后,他脸色大变。
他感觉到,埋设在地下的七枚“地维石”,其震动变得紊乱不堪,尤其是对应东南“脾土位”的那枚,震动最为微弱,几乎就要停滞。
“不好!”他带上几个精壮村民,朝着东南方的山坡狂奔而去。
赶到那里,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眦欲裂。
只见那片山坡上,一个巨大的土坑赫然在目,那是郡中某个豪族为了烧砖,私自在此掘取陶土,竟已将山腹挖穿!
而在那深坑的底部,一块半露的巨石上,金色的纹路已然龟裂,如同一张布满皱纹的垂死之人的脸,正微弱地喘息着。
那正是当年李青针亲手埋设的七枚“地维定穴石”之一!
赵篾匠的愤怒在瞬间达到了顶点,却又在下一刻化为冰冷的平静。
他知道,愤怒无用。
他立刻命人回村,取来全村各家各户的灶膛灰,又寻来刚生产不久的产妇,取其产后排出的少量污血,将两者混合,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龟裂的石面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召集来村里十二名最年幼的孩童,让他们围着巨石坐下,教他们吟唱一支童谣。
那童谣的曲调和节奏,正是孩子们平日里玩耍时,无意间模仿李青针走路、踱步的节奏所自创的。
稚嫩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纯净而绵长,带着新生的气息和对先师最本能的模仿。
歌声持续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破晓时分,奇迹再次发生。
那布满裂纹的石缝中,竟缓缓渗出了晶莹剔透的液体,那液体如同活物一般,慢慢修复着裂纹。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巨石上时,上面的金色纹路“嗡”的一声,重新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第七日凌晨,药圃中雾气氤氲。
一道瘦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药圃边缘。
正是消失已久的李青针。
他凝视着那株恢复了光彩的晶株,良久,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
他没有上前,也未发一言,只是从江边随手折来一根中空的芦苇杆,缓步走到径株三尺之外,将芦苇轻轻插入了湿润的泥土中。
就在芦苇入土的刹那,整株金线晶株骤然大亮,万道金光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顺着地下的无形经络疯狂奔涌而出,齐齐贯入那根纤细的芦苇杆中!
一瞬间,原本平平无奇的苇身变得通体透明,宛如玉石雕琢。
在其中,无数流光溢彩的文字奔腾流淌,清晰可见——那竟然是传说中早已失传的《针经》第六卷,“草木为针篇”的全文!
赵篾匠在山坡上感应到异动,发疯似的奔回药圃,刚想开口呼喊,却见李青针已经转过身,背影萧索而孤高,几步之间便融入了浓重的晨雾,再也寻觅不见。
那根承载着无上医道的芦苇,在晨风中轻轻摇摆,仿佛在向他点头致意。
赵篾匠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地捧起那根芦苇,仰天嘶喊,声震四野:“师父!我们懂了!我们懂了!针不在手,而在眼、在耳、在脚踩的地、在开口的声!”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芦苇似已完成了使命,自行“啪”的一声折断,化作万千飞絮,被风一吹,飘向了四面八方,融入了这片刚刚苏醒的大地。
涪水村的传奇,自此才真正开始。
然而,赵篾匠和他村民们都未曾料到,这飞散的芦苇絮,不仅带走了李青针最后的教诲,也仿佛将一个惊人的消息,送到了这片土地的权力中心。
他那声嘶力竭的呐喊,其回音仿佛还在山谷间飘荡。
仅仅三日之后,一阵急促到几乎要踏碎村口石板路的马蹄声,便彻底撕裂了涪水村的宁静。
一名来自郡城的信使滚鞍下马,浑身沾满尘土与霜露,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惶与绝望,他冲到赵篾匠面前,嘶哑地喊出了一句让整个村庄都陷入死寂的话:
“赵神医!速速驰援郡城!天大的事……天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