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眼前这群神情肃穆、目光如炬的村民,再看看那个视黄金诏书如无物的李青针,终于明白,这里已经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
他挥了挥手,带着满心的困惑与屈辱,狼狈退去。
当夜子时,李青针独坐于药圃之中。
他从怀中取出一部泛黄的《诊脉法》手稿残卷,这是他毕生心血的精华,也是他最后的珍藏。
他走到一根被称为“听脉桩”的主桩前,将残卷轻轻放入了桩顶的空腔之中。
就在手稿落入的瞬间,粗大的竹桩竟发出一阵轻微的震动。
紧接着,那中空的腔体内,竟传出了清晰的诵读之声!
“脉有三部,浮、中、沉……”
那声音,那语调,赫然是李青针自己十年前在此夜读时的声音!
他浑身一震,瞬间明了。
原来,村民们早已悄悄改造了这些竹桩,用最原始的共鸣腔原理,将他过往的每一次讲学、每一次诵读,都化作了振动,永久地“记录”在了这片土地之中。
李青针缓缓闭上双眼,静静聆听着自己年轻时的声音,在夜风中回响。
他仿佛看到了过去那个孤高清傲、一心追求医道巅峰的自己。
直至最后一句诵读结束,万籁俱寂,他才缓缓起身。
他将随身携带的铜针盒,郑重地置于听脉桩前。
没有触碰,盒盖却“啪”地一声自动开启。
盒中空无一物,只有九枚形态各异的古朴印记浮空而起,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在空中缓缓旋转。
那是他一生所学所悟的九种针法真意所化。
九枚古印盘旋三周后,最终如落叶归根,缓缓沉入桩前的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黎明将至,天际泛起鱼肚白。
李青针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付出了一切的土地,转身走向村外的涪水岸边。
他弯腰拾起一根被江水冲刷得光滑的枯枝,在湿润的沙滩上,缓缓画出一幅巨大而复杂的人体经络图。
每一条经脉,每一个穴位,都精准无比,仿佛是用最锋利的刻刀雕琢而成。
这幅图,是他医道成就的最终展现。
然而,笔画未完,江潮涌来,冰冷的江水瞬间漫过沙滩,将那幅绝世的经络图尽数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李青针脸上没有丝毫恼怒,也没有重新再画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仿佛在看一幅永远画不完的画。
不知何时,他的身后,赵篾匠带着全村的人,默默地伫立着,像一片沉默的森林。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上前,他们只是用目光,送别他们的引路人。
忽然,江风骤起!
狂风吹过村庄,吹动了挂在每家每户屋檐下的竹哨、芦管,吹动了药圃中交织的藤蔓,甚至吹过了那些被改造过的听脉桩。
一时间,一首前所未有的宏大曲调,响彻天地之间!
那声音,既非记录天地规律的《天地应律章》,也非阐述病理变化的《五运六气吟》。
它混乱、驳杂,充满了无数零碎的童谣、病人无意识的咳嗽节奏、孩童练习吹气的长短之音……这无数混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却又在冥冥之中,契合了某种更高、更玄妙的秩序。
这是涪水村的脉搏,是万民之声汇聚而成的、活生生的“道”!
在这恢弘的乐章中,李青针终于缓缓抬起了手。
他手中那根普通的枯枝,被他高高举过头顶,枝尖对准了自己的膻中穴——那是天下所有针法的起始,也是终结。
他的姿态,一如当年他初成名时,号令天下医者的“天下第一针”的姿态!
那一刻,风停了,乐章也为之一滞。
全村人屏住了呼吸,赵篾匠更是瞳孔骤缩,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惊天动地的一刺即将落下时,李青针的手腕,却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韵律,轻轻一转。
那根高举的枯枝,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下一瞬,被他轻轻地插入了身前的沙滩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劲,只有“噗”的一声轻响。
枯枝斜斜地立在沙中,断口朝天,在初升的晨光下,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江风再次拂过,吹动那光秃秃的枝梢,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是一句无声的顿悟。
他转身,迎着朝阳,一步步向远方走去。
他的背影在广阔的沙滩上,显得无比渺小,又无比巨大。
他的脚印在身后留下七个深坑,每一步都蕴含着莫名的力量,其排列,竟与天上的北斗七星遥相呼应。
人已远去,只留下一片寂静的沙滩,和那根斜插在沙中,仿佛在向天地宣告着什么的枯枝。
万物无声,只有江潮在不知疲倦地涨落,一个崭新的黎明,正从那根枯枝的断口处,喷薄而出。